夜晚，人的思緒往往可以沉到很深很深，尤其是在這麼一個走親訪友的歡樂節日。大年初二，一個女兒回娘家、小孩回去看外公外婆的美好日子，我又想起我的外公外婆了。

外公是個受日本教育和漢文教育的彰化地方仕紳，外公的一言一行就是十足的日本大男人，他從來不會對外婆和顏悅色，但是外公卻又霸氣地為外婆準備好許多事。家中有為數不少田地和一家油廠的外公每天忙著做生意，外婆只需要打點好家裡和照顧好每個小孩就可以，所以外婆就這麼溫順地照著外公的想法活著。

外婆每天早上起床一定先把頭髮梳得妥貼、穿好改良的類旗袍、在腰間的小口袋再揣上一方手帕、套上一雙繡有紋路的包頭鞋，她才願意走出房門，因為外公的日式教育讓他認為女人就是要打扮過才顯得端莊優雅，盡管外婆每天要操持家務和照顧八個小孩，她一直維持這樣的習慣，直到近八十歲一樣不改，因為她認為這是外公喜愛的樣子。

記憶中的外公霸氣而暴躁，他會為了一些事情不高興而大聲幹譙，記憶中的外婆則是溫婉而順從，她從不與外公爭吵，只是默默地把家照顧好，但這樣的記憶卻在外公晚年有所翻轉。外公的身體一向羸弱，從我有記憶以來就看著外公每天有吃不完的藥，直到外公七十幾歲病倒後，藥一直沒有停過。

當時的外公躺在台北榮總病房，我和外婆還有阿姨照顧著重病虛弱的外公，好說歹說就是希望他吃點流質食物、希望他多多活動四肢別老躺著不動，但外公就是拗著脾氣不理我們的勸說，甚至把外婆端到嘴邊的稀飯給啐一聲推開。外婆卻忽然做了一個可能我所知幾十年來不曾做過的動作！她老人家就結結實實地在外公的頭上給了一掌，霸氣地說：「拎周罵從少年乎你喚來喚去到老，現在你躺在這裡換我甲你壞，你不要太假肖，這碗粥你若不吃就乎你餓。」

當下我和阿姨都看傻了眼，因為順從了外公一輩子的外婆居然絕地大反攻了，我們正抖著等外公爆氣幹譙人時，情況更出乎意外地讓我們更傻了，外公居然儼然一個做錯事小孩般地吐了吐舌頭，然後用小狗般地眼神看著外婆並張開嘴巴等著把那一碗粥吃掉。

幾年後外公還是走了，享年七十出頭歲。即便外公離開了，外婆每天還是一樣整理的完美清爽才願意走出家門，因為她總會說：「你阿公愛看我這樣。」外婆有糖尿病，她每天的飲食都非常注意，碰到一些糕餅甜點類的食物她也完全不敢碰，真嘴饞了也會邊偷吃邊說：「你阿公以前不准我吃的，你不要去跟你阿公說我偷吃。」外婆不識字，每次遇到需要認字的情況，諸如坐公車或是掛號寫資料，她又要叨叨念著：「你阿公在的時候都是他幫我弄好的，你阿公真的是一個有學問的人。」

雖然外公一輩子霸氣又暴躁，不曾對外婆輕聲細語過，但是這不就是他們那一輩表現愛的方式；而外婆也這麼習慣著一個男人對他霸道地安排與照顧一切，愛就是在心裡接受這一切，而且永遠忘不掉。

外婆的服貼包頭、外婆的腰間潔白小手帕、外婆的輕聲細語，那些都是外公希望的模樣，也是外婆回應外公愛的方式，也是我對外公和外婆回憶的形象。

外公和外婆都走了二十年了，我還記得他們相處的模式、他們相愛的方式，在大年初二回娘家的日子，我想念我的外公和外婆了。

        聽著這一首曲子，思念更深了。回憶的抽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