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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風骨詩篇
2010/08/10 07:07:32瀏覽309|回應0|推薦22
甘肅夾邊溝右派勞教農場集中改造57年右派3000多人,右派成員以幹部和知識分子為主 ,深具中國士的傳統,以氣節和骨氣做人。在關武強收集的數十首夾邊溝右派的留詩、遺詩中有很大一部分反映著右派的風骨,一篇篇都是鋼骨錚錚的詩篇!
在夾右遺詩中,以反映右派風骨、個性和心氣的詩作最多,大概占了《詩抄》的40%,其勇氣與魄力大有“殺了我一個,自有後來人”這樣大義凜然的革命詩句相媲美的大作。請看:

千里來夾邊,不為吃和穿。
一心為革命,光榮明水灘。

這一首英雄豪氣之作,懷有強烈的正義感。面對死亡,自知必死,但仍樂觀、達觀處之。我軍用語“光榮”了,就是犧牲、戰死的意思;右派詩人理直氣壯地借來這個概念,似乎在問:“光榮”在明水灘,難道就不“光榮”嗎?他是在為夾邊溝和明水灘死難的同道爭那一席的正義!
再請看另一首《憶五泉山動物園》:

泉山鐵籠圈百獸,從此抑抑失野性。
他日放歸大自然,馳奔山野長嘶鳴。

詩人是甘肅農業廳幹部,張姓,由蘭來夾。詩的第一句“泉山鐵籠圈百獸”令人可歎──‘山籠’者,圈下右派之樊牢也;‘抑抑’者,右派被囚之狀也;‘放歸大自然’,寓給右派搞掉帽子;‘奔突山野長嘶鳴’,寓右派再得施展也。是所謂‘詩言志’者是也。
顯然是因為詩人生活在“圈下右派的”夾邊溝農場,心中有“抑抑”的被圈、被囚的感覺,為求一種突破方才寫下此詩。看過之後卻不由得就讓人聯想起來裡爾克1903年在巴黎動物園留下的名作《豹》:

它的目光
被那走不完的鐵欄纏得這般疲倦,
什麼也看不見
眼裡只有千條的鐵欄杆,
千條鐵欄後邊便沒有了宇宙。
里爾克也和我們的詩人一樣,似寫困獸,實是自寫。借籠中的猛獸來表現他在探索人生時遇到的痛苦。悲觀失望使他滑向頹廢。里爾克的主旨是寫豹的意志的消沉和自由思想的幻滅;他看到那豹在樊籠中圍著一個中心在極小範圍內兜圈旋轉,看到那豹的強韌和力量,也看到那豹在眼皮一撩的瞬間有一幅鐵欄以外的自由圖像印入眼簾,但里爾克是這樣寫的:

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
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
仿佛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
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時眼簾無聲地撩起。——
於是有一幅圖像浸入,
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
在心中化為烏有。
和里爾克相比,我們的詩人是“革命的”,他不讓五泉山困獸的偉大的意志昏眩和它(他)們的野性在心中化為烏有。而是想像把困獸放歸大自然,並且讓它們叱吒風雲地馳奔和咆哮,這就是本詩革命意義的所在!

關武強的朋友,同為明水幸存者的吳毓恭同志,也是夾右詩人之一,而且是出過集子《樂耕軒詩稿》的名家。他於1959年在民樂縣縣委副書記任上,反對安振的高指標、高征購,堅持實事求是,被安振打成“地方主義反黨分子”。在本書中,我們也已見識過為了下雨還是沒下雨的問題,他和安振的一場代表兩個人各自風格的小小衝突。

安振把吳毓恭打為“地方主義反黨分子”,吳毓恭當然不服,他的好友地委農工部部長王政行找他談心,勸他接受批判,把產量報上去,遭到吳毓恭拒絕。吳毓恭遂作《答友人》,以明心志。詩云:

生當革命為人民,實事求是是靈魂。
指鹿為馬趙高禍,忠心赤膽我求真!
吳毓恭從被打為“反黨分子”,到解往夾邊溝勞教,這過程中都有詩作問世。再舉《偶感》一詩以抒懷:

投身革命獻忠貞,入黨常思報國恩。
萬縷情結牽百姓,願將熱血祭乾坤。
被解夾邊溝途中,行至民樂邊界石崗墩,吳毓恭作《過石崗墩》一首:

大漠寒沙石崗墩,當年烽火舞紛紛。
不懼千里行役苦,壯志未酬時揪心。
另一首《歸雁》:

哀鳴一聲欲斷腸,失群孤雁落池塘。
心中有黨怨氣少,翅折力單不迷航。
吳毓恭的詩大多是憂國憂民,有骨氣、有操守、“獻忠貞”、“報國恩”之作。

《詩抄》中,夾右們護持社會的理念,實際上也就是中國人傳統的理念—— 忠和孝。他們愈接近死亡,這兩個大字也就愈益凝練進他們的詩句中。例如在一首描摹明水灘無奈生活的詩篇裡,詩人在感慨自己一事無成時,立即就與忠孝觀聯繫起來,貶責自己枉做了人。

兩山黑白分,一片荒草灘。
天浩浩翹首望飛雁,日融融脫衣捉小蟲(虱子)。
晨鐘敲碎夜來夢,暮鼓擊痛懺悔心。
男兒自古忠與孝,一事無成枉做人。
如果說忍飢挨餓是夾右們身體上受的折磨,“不忠不孝”就是他們精神上壓著的重負。有一個驕傲的明水灘詩人,甚至罵自己是不忠不孝的“狗屎堆”:

不飢不餓不知姓,不苦不累嘴太硬。
不忠不孝狗屎堆,不死不活是僵蟲。
這四句詩是詩人“四步曲”的自寫:第一步“不飢不餓不知姓”,表現詩人年輕氣傲——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第二步“不苦不累嘴太硬”,指的是大鳴大放嘴不饒人;第三步被打成右派才知道以“不忠不孝狗屎堆”來責罵自己;第四步,到了明水灘,已經是一條半死不活的僵蟲了。

到了明水灘,如進鬼門關。
改造無有期,摘帽二千年。
報國門緊閉,盡孝還鄉難。
大姐音容暖,生者盡開顏。

這首五言律詩大概是關武強同志收集到的最後一首夾右詩作。詩中“生者”指夾右幸存者;“大姐”則是解救“生者”出苦海的救星錢瑛同志。詩中發出了“報國門緊閉,盡孝還鄉難”的飲泣和被解救時“生者盡開顏”的歡悅。

賜我戴皇帽,親友均沾光。
報國志未酬,已臥明水旁。
對這首詩也是飽滿的“忠君愛國”思想。張中式同志評曰:位卑未敢忘憂國,填溝壑猶做報國嘆!還有一個更為孤高孤傲的詩人,在他的長詩《明水覺醒——回光返照》中有這樣指斥自己的句子:

你一生都是欠
欠國家、欠人民、
欠父母、欠妻兒
你還有什麼臉面
偷生在這人世間?!
他從一個狷狂的思想家退回到對本身不忠、不孝的自責,這一連串的否定,道出了他感知的靈魂和人生的永遠的、巨大的、不可彌補的缺損!

中國人的塑形特徵是嚴肅認真,因此也就比較缺少風趣和幽默;但這都是指“組織的”中國人而言,所謂組織的中國人,是指那些參加到“上下級序列”中去的、 有組織的人,但這並不說明中國人不懂幽默和毫無趣味感;在夾右遺留的詩篇中,發現了這種寶貴的幽默和“黑色幽默”。幽默詼諧甚至成為夾右風骨的一部分。當然,一開始夾右們仍處於“組織”狀態,還要處處注意表現,所以也不可能在詩裡幽默起來。但是到了明水灘以後,是最後的幻滅“解放”了他們的思想,是飢餓和死亡解除了他們的緊箍咒,。因為他們已經無所顧忌了,可以自由地發揮了,人性中幽默這個美妙的精靈,反而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曇花一現!下面我們且把一些構思和語言有幽默詼諧閃光的詩篇上呈讀者。

明水改孟浩然詩:

冬眠凍不消,處處聞狼嗥。
夜來風雪驟,逝者知多少。

改王瀚涼州詞:

米糊菜湯舀大杯,長尿一泡飢又催。
橫臥沙灘君莫哭,明水躍進幾人回?
“明水躍進幾人回”一句,指1959年張掖地區第一書記安振提出在明水一帶荒灘上建50萬畝大農場的浮誇“躍進”計劃。遂將夾邊溝農場遷明水灘絕地,故引來詩人“幾人回”之問。“舀大杯”的“杯”可不做“酒杯”解,而做“分一杯羹”的“杯”解,就是碗。張中式同志在這兩首詩後評道:催人泣下的幽默、真正的“黑色幽默”!

金榜題名插紅花,關山萬里傳回家。
喜訊遲到三千載,害的兒孫吃苦瓜。
詩人幻想摘皇帽的喜訊就像考中了狀元金榜題名插紅花一樣,但是這“喜訊”不會是在今日發生,而是要在三千年之後(也就是“摘帽兩千年”之意)才能“傳回家”。詩意中的幽默和自嘲也就不言而喻了。

洞中方一日,世上三千年。
忽覺精神爽,皇帽自己摘。
“洞”當然是指夾右們住的窯洞。指夾右在洞中度日如年的生活,詩人死了也想著摘“皇帽”,而且把臨死感覺形容為“忽覺精神爽”,也真夠新鮮的了。評語道:死後有鬼神摘帽,臨終且幽他一默!

人間冷暖洞,天上廣寒宮。
餘生哪裡去,此地最選中。
“人間冷暖洞,天上廣寒宮”:戲指明水生活環境之“幽”;“廣寒宮”喻其遠隔人世。詩人的餘生只在此冷暖洞(即窯洞)中矣!
明清士人有金聖嘆者,狂放才子,性格滑稽。順治朝,因反腐,到孔廟大哭,反被貪官誣為“大不敬罪”被誅。據說刑前友人敬上送別之酒,聖嘆道:“殺頭致痛也, 飲酒致快也,吾且先成一快可也!”一飲而盡。又見漫天大雪,因賦絕命詩四句:
金朝金殿殺金郎,萬裡江山擺孝堂。
待到明朝紅日出,家家戶戶淚汪汪。
高歌豪飲從容就死。真是“人間冷暖洞,天上廣寒宮”,填溝壑而不改其幽默達觀,直教金聖嘆愧死!

千年王八萬年龜,皆因口中無是非。
我若養成此真性,人不人來龜不龜。
此詩的絕妙處在於豎龜鱉為“樣板”,令人絕倒。對照樣板,檢查自己的“不足”;但還是認為不可養成龜鱉的“真性”。張中式評曰:無是無非,千年萬年又何益?似贊龜鱉“真性”,實鄙之也。

五七三千五,進入大學府。
皆因學期長,卷鋪見父母。
三千五——夾右三千多人的概數;大學府——指夾邊溝和明水灘;學期長——指“摘帽兩千年”時間太長;卷鋪見父母——死後地下見父母。
此篇可謂蒙冤至深,不失詼諧。

手抿、舌舔、木片刮,
碗中不留一粒渣。
從此洗碗不用水,
一絕能傳萬代發。
描寫生活十分真實,甚至笑談飯後舔碗能致“萬代發”!苦中做樂之作。
以上諸詩被我們歸到“幽默”一類。我們有時把這種面對死亡的、豪邁的、大無畏的幽默稱之為“黑色幽默”,這種提法不是也很幽默嗎?雖然它和現代文學流派“黑色幽默”的定義不盡相同。在《烈士詩歌選》中全是大義凜然視死如歸慷慨激昂豪邁正氣之作,但是從頭到底連一首略具幽默的也找不到。革命烈士和57年右派一樣,同樣是社會的精英,同樣是面臨生與死的考驗,怎麼可能沒有一點點幽默感呢?問題大概是出在編輯身上。在編輯的潛意識裡,詩言志、思無邪、文以載道還是剪裁的主要標準。一些俏皮幽默的詩可能被認為沾“邪”而遭剪裁了。但我們認為載道要一點,言志要一點,邪也要一點,因此才有《夾右詩抄》辛辣率真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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