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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09 07:33:43瀏覽390|回應1|推薦14 | |
陳時偉先生是留美回國的著名化學家,50年代蘭洲大學的副校長,被打右派後送夾邊溝,勞動中與本書主人公關武強相識並相熟,留下一段故事。蘭州大學黑格爾(昵稱)為先生立傳時,獨缺陳先生在夾邊溝一段資料,故將本節照錄,只是結局不盡相同。據關武強所知,陳從農場轉地方工廠,又從工廠回原校恢復教職;但黑格爾獲得的資料是陳從夾邊溝轉入另一農場,並死在那裡,今人不勝唏噓……
1958 年麥收的時候,包括幹部在內一起參加搶收,偌大一個農場,三天之內就把數千畝麥子悉數收完。發電站白天加班發電,每個麥場上都架起高音喇叭,播放大躍進歌曲,每隔二、三十分鐘由劉場長和任股長報道搶收情況和統計數字,熱火朝天好不熱鬧。收麥工作,使各單位打破了界限,服務隊的、農業隊的、基建隊的,以及各場辦工廠(場)的人都有機會相遇在某個打麥場上,很多同在夾邊溝但平日不容易見面的老朋友,在打麥場上見面的機會就多了,抽空聊上幾句,互相了解了解情況,也是讓人高興的事。 收麥就是兩大任條:一是割麥,二是背麥。割麥的負責打“個子”(打捆麥子);背麥的負責把“個子”背到場上,垛成垛。每個麥垛都占地二、三十平方米,根朝裡,穗朝外,一層層碼起來。麥垛垛得好就不怕下雨,雨水會順著麥杆和麥芒的方向排出垛外,不積水、不霉爛。每個麥垛都高達四、五米,比兩層樓房還要高,每個麥場四周都有幾個、甚至十幾個大麥垛,就像一種特殊的建築群。麥垛垛好了,打場就不忙了,到了時候一個垛一個垛拆開了打,打場就完全是農業分隊的活計了。 割麥子的苦農家都知道,低著頭彎著腰,左臂把麥一攬,右手執鐮揮去,齊根把麥杆斬倒,沿著麥壟一路割下去。右臂揮舞左臂配合就像開動了機器,腰折了無數次,鐮斬了無數回,個子打了無數個;抬頭看看麥壟,還是見不到盡頭,彷彿隨著割麥的動作,麥壟也無限延長下去似的。 每個“個子”有三、四十斤重,體弱的人可背兩三個,身體強壯的揀大的背五、六個,重二百斤以上,由別人一個個放到肩上,用繩子攬住,就像背走一座小山一樣。一路小跑,一天要從麥地到麥場往返十幾遭兒,勞動強度絕不比割麥低。除了人背以外,馬號也充分動員起來了,馬拉皮車、牛拉大轱轆車、驢拉架子車一齊參戰,投入搶收搶運第一線。 一個特殊人物出現在從麥地到麥場的搶運路線上,這個人背起小小一捆麥子,時不時用帕子揩一揩光亮碩大前額上的汗珠,走得比任何人與牛都慢。他有四十好幾快上五十的年紀,中等偏低的個子,微胖的身材,四方臉龐,一派學者的風度;這人就是蘭州大學校長陳時偉,陳時偉是國際著名的化學家,新中國成立,他放棄了衝擊諾貝爾化學獎的研究課題,從太平洋彼岸回國報效,做了蘭州大學副校長。在他的治學下,直到今天,蘭大的化學系和現代物理系仍位居全國各大學府的前列。不幸的是1957年,他和華羅庚、錢偉長等著名學者同一批被打為右派,陳校長接受了一段時間的批判,然後發送夾邊溝勞動教養。 這麼大的學者,又有這麼高的社會地位,陳時偉在公眾面前當然有一定的威嚴;他目光深邃,不苟言笑!然而在私人的場合他卻是個平易近人、趣味橫生的人。關武強在場裡認識人是很多的,當然也認得陳校長,在一次陳校長搭乘他的皮車到酒泉寄一份掛號郵件的路上,兩個人更加熟稔起來。 那一次陳校長郵一份材料給他的密歇根母校,大信封上中英文對照寫著地址和收件人。關武強對這郵件上的中文和英文發出感慨:“住在同一個地球上的人,語言和文字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差別?像心電圖似的英文和方塊塊似的中文又怎麼能互相翻譯呢?”陳校長大概認為他的問題不值得回答,就打哈哈說:“英文也是孔夫子發明的,所以英文和中文並沒有天壤之別。”關武強聞聽大驚,孔夫子發明了英文?真是天方夜譚! “不信?不信你聽我講啊。”陳校長就從容不迫講了一個笑話: 從前孔夫子帶著學生周遊列國,一日來到太西國。太西國國王十分熱情,設宴招待。席間國王表示非常欣賞美麗的中國文字,並希望孔聖人也能為他們創造一種文字。 孔夫子還是保持著“食不語”的習慣,悶頭只管喝酒吃肉,聽到國王的請求便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飯後孔夫子叫學生們立即逃走。子路問為什麼?孔子說中國字是倉頡造的,我哪會給太西國造字呀,還不快跑!於是師徒們一起逃跑,太西國國王一看聖人還沒給留字就跑了,趕緊帶了僕從騎馬去追。因為太西國宴會上喝的是 啤酒,孔夫子貪杯,跑了兩步就敝不住尿了,但也不敢停下來,就邊跑邊尿,在路上畫出曲曲折折的痕跡。國王追到此處,趕緊下馬,說“聖人賜字了!”立刻教隨從記錄,這才有了西方文字。聽罷陳校長的笑話,差點沒把關武強笑倒在皮車輪子底下。 兩個人有緣,今天他們又在打麥場上見了面。雖然陳校長也像其他右派一樣參加了收麥勞動,但他畢竟是一位國際知名人士,農場領導對他也不敢等閑視之,在勞動時給予特別照顧,讓他背麥子,每次只背一小捆,不足5斤,一上午背兩三回。當時關武強正蹲在場邊休息,看到陳校長連杆帶穗背著四、五斤麥子過來了,滿頭大汗。關武強就招呼陳校長過來一起坐坐,休息休息。 當時的情形可不是關武強自己想休息就休息,而是牛受不了才休息,麥收時節人和牲口都是清晨三點鐘就下地,現在10點了,已經做了6、7個小時,牲口要飲、要餵,趕車人才能趁這時間在胡楊樹底下休息一會兒。而人是沒有這麼好的待遇的,就算再累再餓,耳邊震天價響的大躍進歌曲也在催你加勁兒幹、加倍幹。各個中隊之間“挑戰”“應戰”的“戰報”時時從大廣播喇叭裡飛出來,配合著氣壯山河的口號,教人連多喘一口氣都不敢。割麥和背麥的人眼一黑便暈倒在地,躺上十分鐘八分鐘後醒過來再割、再背。這種現像到了收麥的 第二、第三天時更會常常發生;有時候甚至集體發作,例如,七、八個割麥的人各領一行麥壟,唰唰唰的齊頭並進,忽然這七、八個人幾乎在同一秒鐘暈厥倒地。躺了十多分鐘不到一刻鐘的樣子,便幾乎又是在同一秒時間甦醒,爬將起來繼續割麥,唰唰唰唰地向前。也有背麥的人,一行十幾個,每人都背的像小山似的,在田間阡陌上一溜小跑。忽然,又是幾乎在同一秒鐘全體倒地昏眩,也是過了如數時間,便又同時甦醒,互相幫助整理好背上的麥子,趕緊又一條線向麥場奔去。這是一種疲勞加精神現像,更準確地說是一種極度疲勞狀態下的群體癔病,在集體活動意識下出現的。 但是對牲口,是決不允許使用到這種程度的,全場從上到下都知道愛惜牲口,因為牲口是國家財產,右派用牲口得特別小心,最怕背上“破壞公共財物”的罪名。關武強他們每次收車、收活回來,管教總要仔仔細細、雞蛋裡挑骨頭般檢查牲口。只要在牲口身上發現一點破傷(哪怕是牛虻叮的)或一條鞭痕,非得把那使牲口的右派訓上個把小時不可,還要在大會小會上點名,說不定還會罰他餓飯。但是對於趕車一天回來的右派,卻沒有幹部領導來問問是否餓了累了、或者是病了?即使在拉麥運麥的大忙之中,也還是關愛牲口,忽視右派。這時間的人一日三餐全馬虎了,但是餵牲口不能馬虎。上午10點下午4點必須停車、停工,給牲口飲水“打尖”。只有這時候,趕車的關武強們沾牲口的光,方得以蹲 在一邊休息休息,等著牲口吃飽喝足來,差別的待遇真是讓人感嘆人不如畜。 聽到關武強叫他,陳時偉校長就走到關武強身邊來,關武強幫他把肩上的5斤麥草放在地上鋪好,讓校長坐上去歇腳,陳時偉用草帽扇著風,抬頭看一看為他遮蔭的胡楊樹,問關武強: “小關呀,又寫詩了沒有?” “沒有,沒有,我那兩首是在大會上湊湊熱鬧,平時哪有那麼多詩呀!” “你那兩首詩寫得還挺活的嘛!” “純粹是胡日鬼(西北土話,意為瞎鬧),寫的全是打油詩。” “打油詩也是一種詩體呀。‘簾卷水西樓,一曲新腔唱打油’。連蘇東坡也作打油詩呢!” “校長也學中國文學?” “涉獵一點罷了。我還學馬列呢,也是通過書本學,經典讀了不少,還都是讀的原文原版。跟你說吧!小關,我回國的時候滿腦子都是革命,後來跟事實一對照,我那些革命全是幻想。” 這時候一座一座的“小山”一溜子向麥場湧來,這是收麥突擊隊之一,正在和其他同類性質的突擊隊進行競賽,大戰方酣,每位突擊隊員都背著一座麥山,重量有二、三百斤。陳校長說: “看我背的那一把麥子,感覺就像國劇《將相和》裡廉頗背的荊條一樣。古人廉頗負荊請罪,改正錯誤,傳為佳話。我今當了右派來回背麥,是‘負禾請罪’了!”說罷隨即唸出打油四句: 我當校長說不好, 負禾請罪來回跑。 若云此是真革命, 書本何用快扔掉! 做了這首詩,陳時偉校長仍覺心中不平,發泄道: “說我有罪,簡直胡鬧!千古奇談!” 聽陳校長做詩,關武強趕緊取出一個小日記本和鉛筆頭記了下來,然後讓陳校長過目。陳時偉看過哈哈大笑,說: “還是快扔掉好,用火燒,就和秦始皇一樣了:焚書坑儒!” 陳校長答應關武強,以後將此詩用毛筆寫到本子上,並譯成由孔夫子發明的類文相贈。 麥收以後不久,陳時偉校長便被保護性地從夾邊溝調到酒泉農機廠繼續勞動。到了秋天,農場的西瓜下來拉到酒泉上市,關武強還順便到農機場給陳校長送過西瓜。 1960年底,夾右幸存者在明水灘被解救時,陳時偉也從農機廠回到蘭大。據說後來官復原職。關武強還想讓陳校長兌現題詩、譯詩的諾言,出差到蘭州時去過蘭州大學多次,但均未見到陳校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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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