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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08/07 07:15:12瀏覽279｜回應1｜推薦12 | |
| 用詩作申述冤情、傾吐身心的苦痛，是夾右遺詩的一大主題。有人指出：如果說古希臘悲劇是命運悲劇，沙士比亞的四大悲劇是性格悲劇，而中國式悲劇則是社會悲劇、政治悲劇！
沒來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遊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塗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以上是七百年前年青女子竇娥在公堂之上痛陳自己冤屈的戲文，讓我們再看夾邊溝的悲劇主人是怎樣用詩來表達同樣的情愫吧。右派的全部冤枉，都是來源於“引蛇出洞”的政策和“百分之五”的指標，這在他們的詩中有敏銳的反應。請看： 從無灰塵沾半點，捫心自問干淨人。 只因誤入誘蛇陣，招來世人罵到今。 另一首： 右派本是上邊派，百分之五定下來。 管你反黨不反黨，湊夠指標交官差。 提到“右派本是上邊派”的問題，還有一首： 領導派你當右派，不要心中不自在。 口口聲聲皆曰諾，誰也不會請你來。 下一首： 大聖西行助唐僧，有苦有勞又有功。 可嘆一道緊箍咒，時刻攥在佛手中。 可嘆右派之冤，猶大聖之箍也！有更多的詩反映了右派蒙冤之後復雜的心理感受。 蘭新不能達，甘新去亦難。 匐伏量地走，難熬兩千年！ 蘭新指蘭新鐵路，甘新指甘新公路。“兩千年”是指夾邊溝的3000右派全數摘帽需要二千年時間，因此夾右詩中往往出現兩千年、三千年等數字，表現出對摘帽子沒有盼頭可想了的心態。 可嘆鐵路不能達，公路不能往，是何地也？摘右派帽、還清白身之聖地也！當立匍匐叩拜而往之。然亦“難熬兩千年”也！ 一席愛黨整風話，遣送千裡到農夾。 本為盛世除弊端，未敢邀寵換榮華。 空山荒徑人何在？雪壓明水洞中趴。 “西路”原是敗兵地，屍骨無還葬黃沙。 最後兩句是借1936年紅軍西路軍在河西走廊之敗，喻今日右派在明水灘之劫。可嘆右派以紅軍西路軍自比，氣何壯！情何憫！本詩作者為甘肅慶陽地區某機關一老黨員，他是明水灘少數生還者之一，他將此詩贈關武強，因為他知關武強也愛寫詩，武強格外珍惜。 有人還寫了一首元曲 [正宮] 叨叨令： 地獄天堂左手造，世人皆知不明道。 古今善惡終有報。不過早來與遲到。 你省的也麼哥，你省的也麼哥， 你且看輪迴路上往返鬧。 右派裡頭還真有八斗之才！“你且看輪迴路上往返鬧”——欣賞這個“鬧”字，比古今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更佳！ 還有幾首詩是因其受冤而總結經驗的： 右派皆因口太直，想啥說啥引來災。 拐彎抹角多言他，福祿壽多上下愛。 原註：拐彎抹角“多言他” ——顧左右而言他，不要說真話。福祿壽多上“下”愛 ——上者官也，下者家也。 “顧左右而言他”則王矣！（右派大王！） 熟能無過？過而改之， 善莫大焉。右派非人， 改也無用，已墜深淵！ 明哉斯人！智哉斯言！右派是“終身制”的，戴了帽子是右派，摘了帽子是“摘帽右派”，改正了是“改正右派”。 翻開關武強同志輯的《夾邊溝右派詩抄》，有一篇力作像地震一般摧毀著人心。這篇用馬雅可夫斯基式梯形句完成的長詩，無疑是《詩抄》中最重的一首，最痛的一篇；說他最重、說他最痛，甚至都輕了，應該說它是交響樂、是一部沉痛、厚重、慘烈的樂章。詩人是蘭州大學的一個右派，他在死前寫下此詩，武強同志發現於詩人的遺物中，時間是1959年10月，從標題《明水覺醒——回光返照》分析，此詩寫於明水灘；詩人並且認為此詩是自己人生和生命的迴光返照，也是最終的覺醒。 明水覺醒——迴光返照 你那驕傲、高昂的頭， 慢慢地慢慢地低下來； 你那“我思故我在”的頭， 慢慢地慢慢地低下來。 實踐 時間 都證明了你是失敗者， 你不得不永遠低下， 三千煩惱絲的大腦袋。 你那鋼梁似的脊梁， 一點一點地佝僂了， 批判， 鬥爭， 揭露你罪惡萬千， 挖出了你的心與肝； 勞動改造， 你就成了一個 原形畢露的 癩蛤蟆 你那儀仗隊員的 挺拔的雙腿， 已經弓著向前彎曲了； 即使 你不是皮包骨頭，現出死像 你也早已會 在真理面前跪下懺悔， 哀求著生的 一點點懸念。 你再也不能堅強地 像松柏一樣挺立了。 你只能 躺在那裡唧唧哼哼， 等候著 死亡的到來。 這是對你 最後的正義宣判。 你罪惡的一生 就應該這樣完蛋。 因為 你一生都是欠， 你欠國家、欠人民、 欠父母、欠妻子兒女， 你還有什麼臉面 偷生在這個人世間？ 因為 你已經成了一具 無用的僵屍一般。 離開這片光明的世界吧！ 閉上你那雙失明的狗眼， 因為你喜歡黑暗。 塞上你那張臭嘴， 讓你永遠永遠 停止狂吠亂言。 把你那雙貪婪的賊手 捆起來吧！ 這裡再也沒有 你要拿的東西。 走吧， 走！ 走！ 走！ 我們對於詩人的情況是一無所知的，只能從他的詩作中推測，我們的詩人當在中年，上有父母，下有妻兒；我們的詩人曾有偉岸、矯健的體格，如松柏、如喬木；我們的詩人曾有標致的身材，有一雙儀仗隊員般挺拔的長腿——他也許在當年運動會上高舉著校旗，走在隊伍的前面。 我們的詩人有一個智慧的大腦，貪婪地吸納著知識，無所不包，無所不思，大腦發達，頭顱碩大。 我們的詩人曾經那麼的自豪和驕傲，直挺著脊梁，高昂著頭，高視闊步，勇往直前。 我們的詩人有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曾經是銳不可當，善於觀察，善於發現，勇於探視一切黑暗的角落。 我們的詩人曾經敢說敢言、風聲雨聲、家事國事、以社會國家為己任。 我們的詩人曾有一雙樂於收獲的手，它期待收獲成績、收獲榮譽、收獲自己播種的東西。 啊！要讓這樣的腿屈下來，這樣的頭低下來，這樣的脊梁弓下來，這樣的眼睛閉下來，這樣的唇舌靜下來，這樣的手閑下來，這樣的大腦僵死下來，這樣的剛體柔弱下來，——其受到的強迫力應該比甘願做一株沒有花香沒有樹高的小草的平常人多得太多太多！而其毀滅時所承受的慘劇和凄楚也要比之小草們多得太多太多！ 我們的詩人，那驕矜、高貴的頭顱慢慢的慢慢的低下來了，他那挺直的雙腿向 前弓了、屈了，他的鋼梁似的脊骨佝僂了。他鐵一樣的意志消磨了，跪下來懺悔了、哀求了。他也許標榜過視死如歸、英雄無畏：但是他怯懦了、畏懼了，怕死而想活著；他也許曾自矜孤膽孤忠、成仁取義：但是他退縮了，幻滅了，徒勞地想抓住一點點虛妄的生的懸念，而求苟延殘喘。 我們的詩人，一生是遺憾，在他思想的頂峰，曾經是否定一切僵化的公式、陳腐的教條和唯意志權威的鬥士。他的桀驁不馴的性格，他的我行我素的脾性，和他的不甘於馴服工具的離經叛道，註定了他在社會（實踐）和在現實（時間）中的失敗。作為一個失敗者，做為一個失敗而又將死的人，他天馬行空的意識又退回到知恩報恩的思想，他感到欠了國家、欠了人民、欠了自己的父母和妻兒。——他很可能像一個做偉人夢的幻想家一樣，想的是做一個貢獻的貴族；而實際上卻成為一個悲劇的一生都是欠的卑微的奴隸。 他已經不能坐，不能立，倒下的松柏已經變成枯枝，終日躺在明水灘窯洞病房的土台子上哼哼唧唧；戰戰兢兢地測算著自己這條小命的最後時刻。他雖然一息尚存，但已是一具喘氣的僵屍、眨眼的髑髏。他罵自己的眼睛是狗眼，為什麼偏能看到別人看不見的遙遠！他罵自己長了一張臭嘴，為什麼敢說出別人不敢 說的直言！他罵自己的手是一雙貪婪的手，為什麼這麼希望握取成就和榮譽？——他告誡這雙“賊手”，這裡已經沒有任何你要拿的東西。 死亡一步一步臨近，“又昏迷，才蘇醒，恰消停”。我們詩人在迴光返照中覺醒，起手完成了這部痛心疾首，五內俱焚，向命運、向死亡投降舉白旗的悲歌；他喊出了最後一句：走吧！走！走！走！——這就是結束！就是完蛋！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如果我們右派詩人的冤魂和竇娥女剛烈的魂魄在陰曹地府相遇，那女魂肯定是森羅寶殿上勇敢、正義、無畏放言、光彩奪目的控訴者，高擎著被頸血染得鮮紅的八尺素練，就像扯起一面革命的旗幟。而我們的右派朋友則是一名陰暗、畏葸、訥訥於言、舉一面降旗，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明水覺醒”四個大字的被刑之鬼。和勇竇娥逢冤之後痛責天地、怒斥公堂的精神比較，我們的朋友沒有她的義正詞嚴和理直氣壯。我們的朋友只有自辱、自責、自我作踐：一味的自辱，超量的自責，毫無尊嚴的自輕自賤。把本屬於社會的罪，作為自己的原罪，用瘦瘠的肩扛下來，用脆弱的心埋下來，用枯槁的手捂下來。他已經自辱太過，他已經自責太深，他已經處在精神崩潰狀態；在崩潰與毀滅中以驚人之舉完成了這部長詩！其事是何等的稀有，其情是何等的慘楚，其意是何等的堅韌！長歌當哭，讓讀者心碎。從這一角度察之， 稱此詩古今中外舉世無雙也不是過甚其詞，斯人即使只此一詩傳世，斯人也已經是偉大的詩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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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創作｜連載小說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