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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06 08:27:33瀏覽233|回應0|推薦10 | |
第二批分到關武強服務隊的右派中有兩個蘭州來的大學教授,一個是教授哲學的史學易,另一個是教授畜牧學的穆青山,這兩個人被打右派都沒有什麼特殊原因,都屬正常現象。
這個叫做史學易的哲學教授,給他吃個右派處分就像大年三十兒吃餃子一樣,是最自然不過了。這不但因為他是教授就沾邊,而且他教授的還是哲學、而且還是《易經》,就像北大教授馬寅初研究諱莫如深的人口論一樣,簡直等於自己撒腿往右派堆裡跑。跟馬寅初提出“新人口論”如出一轍,這位老學究也提出什麼“新易學 ”,還在鳴放會上加以鼓吹。他說:“易者,變也。《易》曰:剛柔相推,變在其中矣。世界萬物都在變,唯物主義辯證法講的也是一個變字,所以辯證法和‘易’一脈相承,顛撲不破。”有人問史學易:“共產黨也會變嗎?”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共產黨也在變,不是變好就是變壞。”好了,有史學究這句話,就夠極右了! 叫他收拾收拾上了夾邊溝。 穆青山教授的麻煩也是出在鳴放會上,穆教授在會上發言說:“中國的綿羊毛質粗,紡不出高檔織品,賣不出好價錢。澳大利亞等國的綿羊毛細,產量高,屬於高質高產品種,用外國綿羊改良中國綿羊是一條成功之路,勢在必行。但現在的行政領導大都是外行,不夠重視此項工作,我呼籲他們支持中國的羊種改良事業!”他的發言獲得了長時間的掌聲,連那些外行的領導也給他鼓了掌;但會後一分析,他這是“外行不能領導內行論”嘛,是典型的右派言論,一頂右派帽子(肯定是中國粗羊毛織品),已經內定給他戴了。穆教授發言後感覺良好,從會上的掌聲和報紙的報道來看,他認為外行的領導們一定被他說服了,所以當黨委通知他去談話的時候,他甚至帶上了羊種改良的詳細計劃,恨不得當場就把計劃簽下來,誰知到了黨委辦公室,那些外行的領導很內行地宣布他因為何種何種言行而自絕於人民的隊伍沉淪為一個可恥的右派,當場把他的計劃作為新的右派證據沒收,並聲言要裝進檔案。 兩個教授共同的地方就是對被打為右派抵死不服,絕不認錯,甚至撕人家的大字報和在批判會上咆哮公堂。越是有學問的人,在逆境中的反應越似無智慧,表現得極其不適應瞬息萬變的外部環境。一個小知識分子也許很快就能認識到自己的處境,並且馬上就會做出對自己有利的反應,但是大學者不行,他們和運動的主持者非常不合作,非常不聽話,就像一個執拗的壞孩子,他們似乎已經進化到了最高層位的特殊階段,已經極為缺乏了那些適者生存的卑小智慧;他們就像鴻鵠一樣高飛,認準一個方向,不肯回頭,也恥於回頭!他們不會像燕雀那樣隨心所欲地在枝頭前後飛轉、跳上跳下,如果觀察一片灌木,大風當前,發出陣陣鬼哭般的呼號,大家競相俯首,誰俯首最深,誰就最為安全;但是橋木之林則不然,颶風來摧,株株挺立迎之,其冠、其幹、其枝、其葉和惡風的搏擊之聲,如千軍萬馬,如翻江倒海,直至大風停息;或巨木攔腰被摧,甚至連根拔起。大學者們就是這種寧折不屈的人,他們皆似迂闊,不通庶務,根本不會察顏觀色,也看不懂別人的暗示,更不吃領導頤指氣使那一套,正是所謂的只有“一根筋”。對下邊的言行也不知自我保護,劃清界線,反面大包大攬,好像“天塌下來有我頂住!”他們自己就不思懸崖勒馬地跳下了萬丈深淵!這樣的學者即使到了夾邊溝也不知悔改和總結經驗:史學易還是逢人就談易,穆青山也是見人就講牧。 茹玉花一到夾邊溝農場就成了名人,因為她美貌熱情,能歌善舞,她並不隱諱自己被打成右派的經過。她是甘歌的尖子演員,在歌舞團有一句行話,叫“跳得出來”,當然還有相反的一句 “跳不出來”,所謂“跳得出來”是指在同一批學員中,有的人素質好、悟性高、身體條件優,跳一、二年就跳出名了;相反,還有更多的人,各方面條件均一般化,即使非常努力並加上有關領導的拔苗助長,也還是跳下出來,只有等待被淘汰的命運。茹玉花是公認能“跳出來”的業務尖子,年輕的她當然也陶醉在能“跳出來”的幸福感中——是日復一日的苦練和汗水換得了她的幸福!但政治運動一來什麼都變了,原本是永恆的規律也突然不“永恆”了。一些“跳不出來”的人看到了可以不依靠汗水、不依內在條件就可以“跳出來”的機會;而“跳得出”的人卻還沒有意識到,雖然仍在付出心血和熱汗,仍舊秉賦著父母的遺傳,但已經失去了應有的一切。 在一次練功休息時間,由“政治尖子”帶領“業務尖子”進行讀報學習,當讀到一篇社論說:“……右派分子們自己跳了出來……”的時候,愛玩笑、好調皮的茹玉花插了一句:“我就是自己跳出來的嘛!”一言甫出,“政治尖子”就立馬抓住了“業務尖子”這句錯話:“我們說右派分子自己跳了出來,你說你自己也跳了出來,你不就是右派分子嗎!”茹玉花百口莫辯,被“政治尖子”和另一些再跳也“跳不出來”的“運動尖子”推推搡操經過長長的走廊一直押到了運動辦公室,一切辯白、一切懇求、一切努力都已經無用了! 說是一切努力都無用,其實也並不盡然,掌大權的領導中,有這樣一個對茹玉花特別關照的人,他能讓你成為人上人,但也能讓你身名俱滅,就看你對他的表態而定。而茹玉花的表態是:我去夾邊溝!甚至可以說茹玉花是高高興興地、飛也似地來到了夾邊溝。難怪一些老右們都笑茹玉花“閨中少婦不知愁”。茹玉花也曾多次表白過:“我願意來夾邊溝,我愛夾邊溝!”就更讓夾右們大跌眼鏡。其實他們哪知其中的原委? 與魏玉林和宋亞傑“童心”的悲劇同樣性質的是茹玉花的“真善美”悲劇。——當社會不認同“真善美”時,“真善美”就成了灰姑娘;當社會以各種理由、無論是階級鬥爭的名義還是以革命的名義拒絕“真善美”時,“假惡醜”就必然當道。像茹玉花這樣的姑娘,無論在何種文化的語境下,以人類天性的眼睛來看她,都無疑地屬於生活中的白雪公主;但是在“假惡醜”的一套理論中,白雪公主卻成為“化為美女的毒蛇”,並被作為人民的敵人來鬥爭。“假惡醜”打倒“真善美”是毫不手軟的,“假惡醜”肌肉發達的體格永遠比“真善美”安琪兒似的柔美強大百倍、千倍。加之“假惡醜”更披著階級和革命的虎皮,那還有“真善美”的活路嗎!“真善美”只得聽憑“假惡醜”任意給自己貼上政治思想和道德品質的黃色或黑色的標簽。由於“假惡醜”橫行,中國人有二十年時間基本上無緣和“真善美”見面。連自古以來作為“真善美”形像的年輕女性,也被包裝進男性的軍大衣、灰制服、幹部帽和大頭鞋裡,變成一個“不愛紅妝愛武裝” 的傻帽兒。“假惡醜”用笨拙的手術閹割了維納斯的乳腺和卵巢,移植了一套男性的生殖系統,看著她長胡子和胸毛,並讓女神像張飛一樣“哇呀呀”怪叫如雷!當“真善美”花容掃地之時,“假惡醜”則群起打劫,陡生非分之想,必欲把“真善美”掠為自己的奴僕或婢女而後快。 幸好茹玉花這看似柔弱的灰姑娘,竟能勇敢地逃離了“假惡醜”的魔掌,藏身進夾邊溝的田壟中,勞動雖苦,但終得保住一身冰清玉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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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