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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03 07:38:16瀏覽305|回應0|推薦10 | |
要說右派個個是英雄都不為過,有仗義執言的,有肝膽相照,也有捨身取義的,張掖中學柳書記,就是因不忍冤枉無辜,把自己填入了黑名單。(“張掖中學”和“柳書記”都是化名,“柳書記”生前曾有表示,不願將這段真人真事見諸文字。所以我們只好學那“甄士隱 ”,將書記和學校的真名隱去,謹借“柳書記”和“張掖中學”來說此一段故事。)
1957年9月初,在一次專區機關反右派進展情況彙報會上,有10多個單位沒有按5%的指標完成打右派任務,有的差兩個,有的差3個。地委第一書記地委整風領導小組組長安振拍案大怒,厲責這些單位領導思想右傾,沒把右派分子統統挖出來,說指標數字一個都不能少。會後張掖中學柳書記怎麼也想不通,工農業生產能下指標,入學率、升學率也湊合能下指標,但在人裡邊打右派、劃定階級敵人能下指標嗎?在鳴放中言論能沾點邊兒的都劃進了右派裡邊,已經是牽強附會,總不能再把張三、李四、王麻子隨便抓一個頂上吧? 打成右派就是敵我矛盾,就要開除黨籍、開除工職,就要勞動教養、勞動改造,政治前途從此就完了,家庭也毀了,子女被歧視,親屬受牽連,能輕易這麼幹的嗎?我姓柳的不壞這個良心! 過了一個星期,又開會彙報,各單位都抓夠了,只有柳書記的張掖中學還是差一個,安振對柳書記點名痛斥:“各單位都把右派分子挖出來了,按指標一個不少,這是很大的成功,很大的勝利,也說明中央定的指標是科學的、可行的!現在就少你一個,你給誰頂牛?給黨頂牛?給地委頂牛?你就是跟黨離心離德!限你三天補報上來,否則後果自負!” 第二天柳書記就去見安振,遞上一份報告,安振接過報告笑問:“老柳你想通啦?”又諄諄教誨說: “黨的工作,黨的任務,不能討價還價,必須百分之百去完成, 連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不足都是立場問題、方向問題。你也是個老同志了,我也不想狠說你……”但是當他把柳書記的報告慢慢展開之後,安振大人漂亮的臉子差點沒給氣歪了!安振大聲嘶吼道: “是他媽一份辭職報告!” “安書記,我不稱職,不能完成黨交給我的任務,我情願辭職回家,當個農民種地去。” “好哇,你個老柳,你要挾組織,你想以辭職向黨示威!” 安振繼續咆哮著,他覺得柳書記戲弄了他——他接過四折的報告書原本以為是張掖中學補夠了名額,正在滿心歡喜,誰知展開一看不是報告書倒是辭職書,不是耍戲他、污辱他又是什麼!於是愈想愈氣: “辭職就是脫離革命,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我看少的這一個右派就是你!”柳書記也是個有血性的人,他當即表示: “這個指標我留下了,回去就給你報來!”反右派運動橫掃全國,無人可阻。柳書記面對高官安振威武不屈,勇敢地揮出螳臂,欲阻這橫逆之車,當然要被“歷史車輪”碾個粉身碎骨,只博得一個英烈故事至今傳誦。 反右運動,是這麼一個由上而下,有計劃有步驟的政治巨作。1957年毛在上海曾經直言不諱地說,如果魯迅活到今天,要麼是保持沉默,要麼是關在監獄中。 話裡充分表現了毛發動反右派運動的堅定意志。後來人們總結運動的三步曲:第一步是“引蛇出洞”,大鳴大放;第二步是反右鬥爭,“一個不殺,大部不抓”;第三步是“運動後期一網打淨”。這運動的最大特色就是有一個百分之五的硬性指標,要像完成五年計劃一樣完成。右派分子對這個指標非常敏感,甚至成為一旦被觸動就要寫詩的又一根兒神經末稍!這首有關該指標的詩如下: 右派本是上邊派,百分之五定下來。 管你反黨不反黨,湊夠指標交官差。 另外關於“引蛇出洞”,也有詩一首給予反映: 從無灰塵沾半點,捫心自問干淨人。 只因誤入誘蛇陣,招惹世人罵到今。 現在張掖中學的柳書記就遇到了5%這個坎兒,他決定自己投身指標。《佛本行經》故事:“昔者,佛生為五色鹿,每逆弋者弓失而進,為救眾生也。”——救人以生的柳書記,獻出了五色鹿的精神! 在張掖中學宣布處理右派分子的大會上,人們沒有看到柳書記,大會由校長主持,公布了右派分子的名單,第一個便是柳書記,全場愕然!會後大家知道了是這麼一回事,無不扼腕嘆息,但人們因此更加惶懼,噤若寒蟬,無人敢執一詞。且說這個學校有個老校工50多歲了。他家原在西街開一家小雜貨店,1956年公私合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進了合作商店,他因年老合作社沒要他,讓他頤 養天年。老漢是個勞碌命,在家裡閑不住,他便到張掖中學當了校工,上課下課打打鐘,看住校舍的門戶,夏天燒茶爐,冬天給幾間辦公室隆隆火,他幹得挺帶勁。校園後頭一個小挎院,有兩間平房,他和老伴住著,還有地方種瓜種豆,收入雖然不多,月月有保障,日子過得倒也安逸。 老漢姓王,學生都叫他王大爺,教工叫他王師傅。宣布右派那一天王師傅就覺得怪,早晨教導處通知他,上午四堂課照常敲鐘,下午學生放假,兩點敲鐘教職員工在小會議室開會。他下午按時敲了鐘,自己也在會議室找個角落坐下,因為他也屬於教職員工的那個“工”字。王老漢開完這會可就站不起來了:原來柳書記自己填了那5%的坑!在王老漢心裡,柳書記是好人哪!會散了,人都走了,王老漢這才慢慢站起身來,把會議室鎖了,把別的辦公室也鎖了,但柳書記還沒走,他給柳書記送了一壺開水,柳書記還是像平常一樣謝了他,他也沒敢跟柳書記聊天,就趕緊走了出去,他怕勾起柳書記難過,然後他又把校園的通道掃掃弄弄,磨蹭到快吃飯才回家。 這王老漢還是個天生怕老婆的主,他磨蹭夠了才回去就是怕老婆子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不對,問起這件事情,但他還是沒躲過老太婆的怒火,一見他進屋,老婆子就罵道: “你死到哪裡去了?這會子才回來!”老王頭自然是不敢吭聲。他看看老太婆,只見老太婆眼睛紅紅的,他倒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了。忙問老太婆為了啥事情?眼睛都哭紅了?老太婆說: “剛散會我就知道了,好幾個人都哭了,就你這個石頭人不走心!” “你知道啥了?” “人家都說柳書記自己給自己打了個右派,今日個開會就宣布啦!是不是有這回事?” “這事你問我算找到明白人了。前天我給柳書記送開水,就聽他念叨過:還差一個右派不夠5%,只好自己頂上。我還當他說氣話,沒想他還真的自己去頂了缸了。”老太婆問啥叫個5%?老王頭說: “比方咱們開店的時候,花100塊錢進貨,賣了105塊錢,賺的這5塊錢就是5%。現在上邊要求抓5%右派,你抓了4%都不行,非得把5%抓夠數。”老太婆從來沒上過學,現在通過實際例子,倒把百分數學會了。老婆子說: “打成右派聽說要去勞改,柳書記可要吃苦了。” “勞改就勞改,有啥怕頭!解放前頭,哪年不給馬步芳征去修路、栽樹?我就不信新社會的勞改比馬步芳還惡!” “你這個石頭蛋子沒心肝的老漢喲,直直看著柳書記就要勞改吃苦了,你還站著說話不腰疼!”說著老太婆紅眼泡子裡又滾出淚水來。一看老婆子淌淚,老漢慌了,趕忙說: “我是說我不怕勞改,要不我去把柳書記換下來,他還當他的書記,我算那個右派,參加勞改。你那眼睛黑葡萄似的,可禁不得這麼哭哇!”老婆子還就愛聽老頭子誇她長得俊,噗哧就笑了,說: “老不正經,你快去找柳書記說去,咱兒大女嫁了,沒牽沒掛的,你勞改個三兩年回來再看俺那雙眼,還水靈靈著哩!” “我怕的也是這,兩三年裡頭不知有幾個人惦記著哩!不怕賊,就怕賊惦記不是!” “你這話說得就沒有抓把!除過你疑神疑鬼,你說說俺這輩子可給你惹過事沒有?惦記的人多哩,連嘗上屁的也沒一個!” “事倒是沒咋惹過,我就是有疑心病,怕有人要翻牆頭!” “你個老沒出息!說的啥話!胡騷情哩嗎?” 老婆子罵道。 “你這話說得也對,學校裡誰個不知道咱是一對老騷情!” 老婆子干脆動手了,一邊罵道: “厚臉皮!誰和你是老騷情!你倒是去還是不去?”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老漢用手護住光頭說: “我去是要去,你快給我下碗撈面,吃了好走。”老太婆是急脾氣,一聽就躁了: “給你吃個屁!回來再吃餓不死你!” “話又說回來,這事不像買蘿蔔,不對了拿下來換一個。頂替右派的事還不知道上頭有啥話說。” 老王頭說完老婆子大怒: “就是要把柳書記換下來,拿你這老蘿蔔、爛蘿蔔頂上!辦不成就別想進門兒!還吃撈面哩!”這一來,頂書記出勞改好像不是王老漢自願提出來的了,倒好像是老伴逼去的。老漢從來都不敢惹老婆子,老了就更不敢惹了。都是因為年輕時有一對水汪汪黑葡萄浸了油的大眼睛,老漢一輩子就欠下她的了,“叫他往東不敢往西,叫他打狗不敢罵雞”。老漢想到這裡,嘆口氣出門往外走,老婆子屋裡聽見又不答應了: “你唉聲嘆氣啥事情!你給我回來,俺去!讓老娘們頂老爺們去!”老漢一聽更不是事兒,趕緊拔腳快往前跑。 老王來到柳書記的辦公室,書記還在整理東西,案頭摞起很高的文牘,都是準備移交繼任者的資料、文件和計劃什麼的。 “王師傅你休息吧!不用來照顧我了。”柳書記客氣地說。 “俺不是來照顧你的,俺有這麼個意思……”老王就把自己頂柳書記當右派的想法一五一十說明了。柳書記聽罷笑笑說: “王師傅,你的意思我明白,我領情,我謝謝你,也謝謝人民群眾。有你這份心意,我心裡更踏實,我做得值!我相信全校的教職員工和你的思想是相通的,為了這樣的同志,我應該犧牲自己,作為一個領導,本來就應該為下面的同志扛住風險,保護他們。但是你王師傅想頂右派卻行不通,不要說我不同意, 退一萬步就算我同意了,那也頂不了。你是一個每月28元的臨時工,不在編制,教育局根本沒有你的名字,就是正式員工也不能頂。右派名冊早已經上報,地委也 批過了,棺材板上已經釘了釘,再不敢折騰了,再折騰還要出事!5%就打不住了,6%、7%都有可能。現在風息浪靜,消停幾天吧!這不是個人的問題,更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所以說,算了!你快回去吧,大媽等著你去吃飯哩!” 王師傅心地善良,愛管事,但除了和老太婆“騷情”起來挺能說以外,其實是一個拙於言辭的人。聽到柳書記這麼說,他嘴巴張張合合,舌頭繞來繞去,就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總算擠出來一句: “家裡有撈面,走,吃去。”柳書記說不吃。老漢說:“少吃些,頂頂飢。” 老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柳書記辦公室的。等他辯清了地方,發現自己已經到了自家小院門口了。他隔著院牆便喊開了:“老婆子,快下一鍋撈面,我端過去給柳書記頂一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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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