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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7/31 07:32:19瀏覽288|回應0|推薦11 | |
在1959年五一節這天召開全場3000人的大會,會上要宣布一批勞動好、表現好的右派人員摘掉帽子。右派們無不興高采烈,欣喜若狂,兩年的勞動,兩年的改造,兩年的教育和兩年靈魂的昇華,不就為的是這一天!這是脫胎換骨的大會,他們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他們像盼望復活和新生一樣企盼這一天!
當然很多右派都估計到自己也許無幸在第一批的500人中,但是有第一批就會有第二批,只要自己好好改造好好表現,第二批、第三批也就是在一、二年內的事。多少好夢進入他們的夢鄉啊!在夢中,母親的臉不再愁苦,妻子不再淚垂,小兒女也不號哭了;有女朋友的,更是看到了她的臉上笑靨燦爛,這是魏玉林的夢——他初到夾邊溝馬號的時候,萬念俱灰,是關武強鼓勵他給她寫信,他的她也一直忠實著他;這也是尚志遠的夢,因為有腦電波近距離的感應吧,在他夢中茹玉花特別的活潑生動,她是“自已跳出來的”,一跳就跳進尚志遠懷裡…… 馬號兩位已鍛煉成“車老板”的教授史學易和穆青山的夢可能較為枯躁,史學易夢境中出現《易經》的陰陽雙魚、八卦圖像,是一般人莫測高深和難於理解的;畜牧獸醫系的穆青山可能出現的夢境則是給學生們示範小豬的去勢手術,剖開一只小母豬的肚皮後,怎麼也找不到卵巢,這可是穆教授在做示範手術中從來沒遇見過的尷尬,竟在夢中急出了一頭大汗。 為了把五一節的大會開得熱烈一點,使宣布摘帽名單和慶祝勞動人民節日的活動結合起來,各中隊掀起了一個學歌、唱歌的高潮,現在又出現了許多大躍進的新歌;關武強到食堂請來茹玉花給他們教唱,。茹玉花果然翩翩而至,關武強很有成就感,彌補了去年元旦舞會上未得與茹玉花一舞的遺憾。茹玉花珠圓玉潤地領唱: 五年計劃看三年, 苦戰三年看頭年, 趕上那個英國用不了十五年, 唉嗨唉嗨唉——嗨…… 年年我們要唱歌, 比不上今年的歌兒多。 快馬加鞭大躍進, 開山劈嶺改江河。…… 期盼的五一節這天,個個都理髮刮鬍子,穿新衣,戴新帽,整隊集合;駐在新添墩作業站的千八人,更是提前一小時就打著紅旗,敲鑼打鼓,列隊向場部進發;隊伍從新添墩出發要經過一排排自己開挖的排堿溝,闊5米、深5米,都是他們赤腳插進結冰的堿水中挖成的,人們從獨木小橋上跨過溝洫,接著又踏上鹽堿地,是一望無邊的原生態的荒地;先是布滿浮土白霜的芒硝型蓬松鹽土,眾人踏起漫天塵土,隨著咳嗽和呼吸進入口中有一股鹹澀的味道;再走便是光禿禿的龜裂鹽土,分布著一片片褐色的鹽水坑,隊伍彎曲地挑乾路走,並且使勁跺腳,跺掉剛才沾到鞋上的粉塵,在龜裂地上留下一路黃腳印;再往前就走到厚厚的氯化鈉結成的鹽殼地,堅硬硌腳,白茫茫的,表面全是被西北風吹刮的痕跡,這條荒涼的道路到場部有十幾里,滿目衰草鹽漬,但是今天卻一點也不感枯燥和荒蕪,在“一、二、三、四”的口令聲中,歌聲響徹雲霄: 快馬加鞭大躍進, 開山劈嶺改江河。 清水流上高山坡, 麥浪翻過大沙漠。 到處種莊稼, 遍地栽花果。 千斤鄉要出現在全中國, 嗨!齊唱勝利歌!” 迎面升起的太陽也越來越暖,越來越亮,十幾里的距離,平日會走得心急火燎,今天卻輕鬆矯健,唰唰的齊步走中,仿佛只一小會兒便走完了。當新添墩的隊伍和場區的隊伍會合時,雙方紅旗相映,鑼鼓相迎,就像兩支經過苦戰的隊伍勝利會師一樣,場面熱烈無比,甚至非常壯觀。各中隊都已經到位,會場前一排紅旗,紅旗下是鑼鼓,鑼鼓後才是隊列,排成連縱隊隊形;各中隊的鑼鼓比著敲,看誰的鑼鼓響亮整齊,看誰的鼓點花樣多、彩頭多。當場部領導出現在會場的時候,鑼鼓和掌聲響成一片,被形容為“像暴風雨一般”也不過分。 張鴻書記經歷過無數次這種場面,應該說他是習慣並且欣賞這種場面的,這種場面能夠增強他的信心,有這麼多人擁護和愛戴他,他會因此而感到驕傲,也能增加他的責任感,在過去他會情不自禁地向人們招呼,向人們微笑,和人們一起鼓掌,然後揮手登上主席台;但是今天卻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他面色蒼白,腳步遲疑,表情困頓,他沒有向會場望一眼,也沒有向人們揮手,也沒有鼓掌,就悶聲上了主席台。 細心的人應該能察覺到張書記的變化,但是由於此刻人們太激動、太歡樂,甚至太幸福了,以致於沒有觀察到一些已經很明顯的異常。在夾邊溝場區的這個“中央廣場”,已經是第二次召集“三千人大會”了。第一次“三千人大會”是在去年元旦開的,那一次會上張書記講話激勵大家,要努力勞動,認真改造,爭取盡快摘掉帽孒,回歸人民的隊伍中來。不到兩年時間,又在這裡召開三千人大會,勞動與改造的收獲季節到了,有500個人要摘帽了! 場領導都登上了主席台,鑼鼓和掌聲並沒有減弱,張書記和劉振宇場長還在商議著什麼,三千人都關注著主席台上的動靜。茹 玉花四下觀望,很快就找到席地而坐也比別人高半頭的尚志遠。尚志遠也正把視線向她投過來,兩人相視,目光在放電。茹玉花心裡正思謀著一個難題:如果500 人中她和尚志遠只能有一個人,應該是誰?是尚志遠,尚志遠有才有德,能幹大事,他應該先出去。但又一想,她還要回文工團去學歌學舞,生命不能耽誤,年齡一 大就真的跳不出來了,她應該先出去。“那樣尚志遠就要留在夾農,我出去又有什麼意思?”突然她又想起來一個魔鬼人物:“我出去再遇上那人該怎麼辦?我能逃 出他的魔掌嗎?”她想來想去,還是尚志遠先出去,她再出去就有人護花了。她又和尚志遠目光對接在一起,她用放電告訴他:我願意把名額讓給你! 滕雲頗有姿勢地坐在報紙上,即使席地而坐,她也是挺胸展腰,從小受的淑女教育要求她“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她手搭涼棚,盯住主席台,盯住張書記;她心中默念:“張書記,你憔悴了,為了我們。”他把張書記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但見張書記面無表情,她預感到會有一些意外的事情,而且她也感覺到這些事正在使張 書記為難,她為張書記擔憂,她想,“不知他有什麼難處,如果是人員不好平衡,我情願留下來。”只要張書記不作難,她可以把夾邊溝坐穿。 關武強一身都是勁兒,他掄起一雙鼓槌,把一面大鼓擂得山響,他鼓點的花樣很多,他想像聽到了朝鮮戰場上的炮火聲,他的鼓點中就有了機槍掃射,大炮轟鳴和炸彈的爆炸……他對自己很有信心,馬號沒出過任何事故,騾馬保證了運輸任務,牛、驢又保證了春耕、夏收、冬季積肥和碾麥磨玉米;他手下的人也挺棒,魏玉林育出了白楊樹苗,是有貢獻的;史學易、穆青山兩位教授以及姚國任等人也都上過“功勞簿”。關武強自問道:“走出夾邊溝捨我其誰?” 五月的太陽曬得人暖洋洋的,大會遲遲不開始又愁得人心裡發癢,忽聽掛在柱子上的高音喇叭裏呼 呼兩聲響,這是劉場長對著麥克風吹氣試音,接著又用食指敲,從高音喇叭裡傳出來的聲音就像砰砰的開槍一樣,結果把擴音器弄得發了脾氣,像汽笛一樣的 刺耳尖鳴少說也持續了兩分鐘的時間,只好讓電工上台去調試,銳叫才慢慢減弱下來停止了;而劉場長還是胡騷情地又是吹氣又是拍打的折騰那個麥克風,直到他認為弄好了,才開始主持會議,由他先作報告。 劉場長一個勁地講生產,只講生產,從修渠蓋房子,講到除草滅蟲澆水打壩;從服務隊的飼養管理,講到園林隊的果樹修枝;從場區講到新添墩作業站;從農忙講到冬閒;從開荒講到治堿;從人力講到畜力;從食堂講到餵豬……拉拉雜雜一直講了一個多小時才打住,直把滿地的右派急得抓耳撓腮,都快變成孫猴了,最後劉場長才宣布聽張書記作報告:“現在嘛,我們請張書記傳達地委的批復!” 右派們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也都原諒了劉場長的囉嗦,熱烈的掌聲是針對張書記將要做的報告,他們用這兩年的煉獄,用這兩年的磨難,用這兩年的付出,才換來了地委的批復,怎麼能不急於知道呢!和人們熱烈鼓掌的激情相反,張書記無精打采地走向麥克風 ,其聲音即使被擴音器數倍地擴大後,也顯得微弱如蚊子。他說: “現在我宣布地委的批復……,其某某、某某某、某某某三人摘掉右派帽子,留農場就業,每月工資28元。散會!”說完之後,張鴻書紀頭也不抬地走下台去,把自己關進辦公室。 三千名右派一齊休克了!世界突然凝滯,突然失聲了,整個會場靜得連繡花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到,靜得令人發憂。什麼鴉雀無聲、萬籟俱寂等等都已經不足以形容這種失聲,不是時空上的安靜,而是一種死寂,一種時間和空間都不存在的死寂,時空不存在,就是世界和中國、甘肅和張掖、夾邊溝和馬號都不存在;就是右派、非右派、關武強、張書記、安振……都不存在,就像返回到娘胎裡的感覺,至少還有和母親的感應,就像還原為卵子和精子的狀態,有希望和目標所以前進才有意義,而無情的宣告讓生命倏乎終止…… 這是從一種極高的激情中,一下墜入了山谷的冰窟窿裡,人們直到若干年後還清晰的記得那種感受──沒有感覺,而且還是一片空白,靜,靜得可怕!讓人寧願置身嘈雜的噪聲中,也拒絕那可怕的空茫…… 茹玉花和尚志遠的目光又對在一起,但卻是一片茫然;現在已經不存在誰先出去的問題了,而是兩個人還要一起長期地磨練下去;滕雲依然端莊地坐著,秀麗無比,如果把她比做維納斯,剛才她是在大海誕生的活生生的維納斯,現在卻是斷臂的維納斯石膏像了。張書記宣布散會已經過了十分鐘,主席台上的領導已經走空,台下的人卻一個也沒走,甚至沒人動一動,人僵了,時間停止……突然,有人大喊起來,這人是有刺的楊通達,他喊道: “兩千年呀!兩千年呀!毛主席的詩說:‘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我們也要爭朝夕!要爭朝夕呀!” 人們都把視力投射過來,不解地盯著楊通達,不懂他喊的什麼話,楊通達已經不能控制自己,仍拼命大喊著; “兩千年太久哇!兩千年太久哇!”後來大家才明白過來:兩年摘三個帽子,三千個右派摘帽還不要兩千年嗎?! “兩千年太久啦!要爭朝夕!” “兩千年太久啦!只爭朝夕!”幾十個人跟著楊通達喊了起來!本來還耐心等著的管教人員,看到右派像要造反似的,便厲聲叫道: “各帶隊的,點數帶回去!誰敢帶頭搗亂,蹲禁閉!”中隊長趕緊招呼: “回啦!回啦!”右派才憤憤而起,同時用力拍打屁股、褲子的土,拍出絕望!拍出憤怒!塵土暴滿整個場地,人們吃了土又拼命咳嗽、吐痰、擤鼻涕!拖著無力的步伐,失魂的跟著人群走著……隊列沒有了,人群放了羊,有氣無力地往回走,誰也不說一句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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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