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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詩篇的收集
2010/07/28 07:29:44瀏覽264|回應0|推薦13
從1958年元旦舞會,到1959年5月1日“三千人大會”之前,這一年零五個月的時間,是夾邊溝農場暫短的“黃金時代”,人們的風貌,自我教育、自我改造的熱忱,以及勞動的熱情和升化的信心,都非常飽滿和高漲,這有右派自己的詩來證明;“感糞(奮)”是夾邊溝幸存者陳學武的作品,他原是張掖地委第一書記、河西王安振的秘書,因為批評了安振,得罪了安振,被送進了夾邊溝。2003年,當陳學武知道關武強正在整理“夾邊溝右派詩抄”時,送上來的就是這首《感糞》詩:
昔者覺糞臭,今日聞糞香。
香臭古今同,勞動易吾心。
此詩反映當時陳學武對自己的批判是深刻的,自我教育、自我改造的心情躍然紙上。

其他人反思的詩,有一首題為《認識自己》:
青蛙聒噪煩,易位知錯言。
勤耕彌失誤,明鑒前路寬。
詩人從革命幹部到農場勞教的“易位”,使他深刻認識到如“蛙噪”一般鳴放右派言論的錯誤(錯言),並且決心用“勤耕”(努力參加勞動)彌補自己的過失。

還有一首《治右派》詩,其感情比較復雜。這首詩歌頌毛澤東“力挽狂瀾”和正確地改造右派,但從詩題和字裡行間又暗含諷喻。
百萬右派亂中華,主席化解有妙法。
人民專政挽狂瀾,不焚不坑改造他。
針對“百萬右派亂中華”一句,張中式同志批曰:百萬右派亂中華乎?抑或打了百萬右派方亂了中華?此句見腹誹也,理想主義者也是存在的。

“明水灘儲萬頃田”一首,是到了明水灘以後之作,我們之所以判斷詩人是“理想主義者”,是因為到了明水灘就是上了無間道,而詩人還在幻想“荒漠變成桃花源”哩!
明水灘儲萬頃田,黃沙(即沙漠)青礫(即戈壁)億萬年。
躍進改造大自然,荒漠變成桃花源。

關武強自己做的詩中也能選出好幾首代表著“黃金時代”。如《有依靠》:
無怨無悔無煩惱,有勞有獲有成效。
隊長管教是老師,一二三四領著跑。
體貼關懷幫助多,自我革命信心高。
跌倒爬起跟黨走,征途從此有依靠。

再如《上大學》:
我來“上學”無牽掛,革命隊裡我長大。
無官無職無麻煩,南征北戰有我家。
勞動本是家常飯,這奌艱苦算個啥!
年輕樂觀身體好好,集體生話頂呱呱。
這裡大學“專業”多,還有各科大專家。
虛心求教有信心,學成教你難認咱。

詩篇的收集除了關武強自己喜歡寫詩的因緣,也有工作的因素,在夾邊溝的時候,關武強除了管理牲口之外也被分派做收死人和埋死人的工作,他要檢查每一個死人的遺物;他要把死者的錢、糧票、手表、金筆、首飾等貴重東西造冊上交,還要把呢子的、皮革的等等較值錢的衣服打包,由場方向死者親屬寄發死亡通知書時列出清單隨郵,以便親屬來場領取。在關武強打點好死人遺物後,便把屍首裹進草席或死者原來的被子,捆扎成筒,裝上馬車送往墳地埋入早已挖好的淺穴。
馬車顛顛簸簸,車上的死人也在振動和跳動,關武強趕著牲口,幾個人扛著鐵锨無精打采地跟在馬車後邊,屍體不停地振動和搖晃;有一次,裹屍的被子顛鬆了,露出了死人穿的藍棉襖,棉襖的上衣口袋裡有一張破紙片露了出來,關武強取過一看,見是一個被撕開攤平的嘉峪關牌香煙盒,無意中又把煙盒紙翻過來,只見白頁上歪歪扭扭寫了兩行字:

堿灘荒漠叢叢柳
枝繁葉茂重重綠
呀!這是一首詠紅柳的詩呀!顯然死者是把自己比作堿灘荒漠上的紅柳,這紅柳就是詩人血淚與生命的象徵,只可惜沒有寫完;關武強把這一片紙折成四疊,裝進自己的衣袋,旁邊形銷骨立的扛鐵鍬的人,依然無精打采地向前挪著小步,對於關武強塞進衣袋裡的紙片,渾然不覺。但同樣餓得也是瘦骨嶙峋的關武強,當他把瘐死難友的這首未完成的詩篇收起來的時候,想的卻和其他人有所不同。

關武強是個有心人,也是個善心人,早在朝鮮作戰的時候,他就利用戰鬥間歇寫成《志顧軍槍杆詩》300多首;現在他也在暗中把夾邊溝農場的嚴酷生活寫成一首首的詩作,所以他本能地知道難友們的遺詩是多麼重要、多麼珍貴,從此他在收拾死者遺物時,或給他們“捲席筒”時就多了個心眼兒,看看枕頭低下,翻翻遺物中,掏掏衣袋裡,凡是記有詩句的紙片他就收集起來,竟集有一百數十首之多。這些詩是受苦的右派生活的感慨,生命的嘆息!

到了1960年底,關武強及其他幸存者被解救,離開此鬼門關得以生還,他收獲了這些被他後來集成《夾邊溝右派詩抄》的珍貴的遺詩,但 是關武強以及這些詩的厄運還沒有結束,轉眼間便到了1966年,一場比1957年更大的災難開始在神州大地上隆隆滾動。這是一場打著文化旗號卻盡在破壞文 化、摧毀文化的“塔利班”式的“革命”,正在從勝利走向勝利。在這場愚昧、野蠻戰勝文明、進步的革命中,何止被毀了一尊巴米揚大佛!關武強又被打為“階級敵人”的人,在文化大革命前夕,以靈敏的政治嗅覺感知到了空氣的窒息;他取出那些難友在煙盒紙、包裝紙、毛邊草紙、破舊筆記 本裡撕下的另頁紙上寫成的詩稿,卷成兩個大紙團,分別塞進兩只棉靴裡,方使這些詩逃過了“紅衛兵”為破壞文化“掘地三尺”的大抄家。

“文化大革命”後,關武強才把這兩大團“夾邊溝右派遺詩”展平、疏理,細細精讀——更不如說是憑吊。但就在此時,由於家人的疏忽,一百多首“右派詩”卻幾乎散失了一半,心疼得關武強差點犯了心臟病,他趕緊抽時間把剩餘的詩篇恭恭敬敬抄到筆記本裡,才有今天見到的《夾右詩抄》69首。

關武強還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人。他的《志顧軍槍杆詩》,被雪藏了50多年,直到2006年方投稿出版;他收集的“夾邊溝右派詩抄”也深埋了40幾年。關武強同志的手,當兵扛過槍杆,趕車攥過鞭杆,又挖過墓穴,埋過死人,但是看他的手形,顯然不適合做上述工作,他的手相對小巧,指頭略尖而細長,是一雙典型 的文人手。那時候他負責查死人、埋死人的工作,白天進入昏暗的窯洞世界,人們黑壓壓地躺著,一動不動,誰也不知道哪個是活的,哪具是死的,只有等到開飯的時候,聽到鐘響走出來的,方知是活的,吃過飯,人們又回到洞裡,照舊躺下,有的一睡就睡死了,他著急的想,這樣可不行,於是每天吃過晚飯(當然也就是一碗菜根、菜葉煮的雜糧稀飯)就到一些窯洞轉,讓人們都靠著牆根排排坐,點起煤油燈來說話,那時候的話題就是一個吃字,精神會餐,連說女人都少。有一回在一個窯洞裡關武強鼓勵他們說話,一個北京人說:‘什麼山珍海味兒呀我都不想,我就是覺得水煮明水灘田鼠和燒烤馬蛇子(蜥蜴)香,什麼時候到北京,也讓毛主席嘗嘗。說完大家哈哈一笑,窮開心唄!誰知才過兩天那北京人就死了,他的枕頭底下也發現了一首詩。

那個人打遍東北、華北,立的戰功連他自己都數不清了,最後參加解放大西 北,就留在了甘肅。聊天中他幾次說要寫個遺囑,死後我仔細整理他的遺物,沒有發現遺囑,只有一首詩,也算他的遺囑吧!關武強關武強如數家珍地說出每一首詩的“出處”。但 是遺憾的是他沒有記全作者的名字,也沒有記下發現的日期。這是武強的遺憾。還有一個大的遺憾是:當武強把這些詩抄進自己的筆記本後竟 把原件散失了!武強同志是個有心人、細心人,但畢竟不是文物和文獻工作者,再者,他在收集那些詩的時候剛剛有二十二、三歲,沒有什麼經驗,能做到這些已經 很難為他了。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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