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0/07/27 07:29:07瀏覽220|回應0|推薦8 | |
7奌半鐘,場部領導來了,禮堂裡響起熱烈的掌聲歡迎,張書記、劉場長向大家揮手致意;在場的女士們都得到了和領導握手的殊榮。關武強隨著幾個中隊幹部迎上去,把領導讓到鋪著桌布的桌子旁坐下。屋角裡一只用汽油桶做的大爐子燒得通紅,大鐵壺裡的水正在沸騰。茹玉花又“跳出來”當了服務員,邁著舞步給領導沏茶讓煙。這茶葉、茶杯和香煙都是上次去酒泉買的,南洋仔出的血。
8點整舞會開始,兩位領導互相推讓了一下,就由劉場長先說話了:“我是個大老粗,也說不來個話,就簡簡單單囉嗦兩句。”會場一片歡笑。這個中等身材,黑臉龐,尖下頦的“大老粗”,平時多的是談生產,講工程,還真沒有聽過他簡簡單單的囉嗦,於是都洗耳恭聽。 劉場長說:“今天是1958年元旦,我們是去年下半年才建場,但是很好地完成了挖排堿溝、挑引水渠的任務,還與地奮戰、與天奮戰抓緊時間搶 了一季蔬菜,大蔥、大白菜、包包菜、南瓜、水蘿蔔都已經入窖。現在存在的問題是……”張書記捅了捅他,劉場長會意,說:“這個問題現在暫時就不談了。再說 明年的任務,場領導已經做好安排,主要有三大任務。第一個任務是開荒。開荒分兩大區,第一片是新添東作業站(劉場長永遠用他的陝北語言把‘新添墩’說成‘ 新添東’,把‘舒服’說成‘受活’等等),該站現在已開墾……” 張書記第二次捅了他,他才結束了對第一個問題的囉嗦,又提高嗓音說:“現在再談第二個任務,就是實現規劃中的夾邊溝水庫。水利是農業的命脈,是全場的大任務,基迠隊整個要上水庫,農業隊和直屬隊也要大力支援……” 張書記又重重地捅了他一下,劉場長才又回過神來最後以祝福做了結尾,劉場長在被張書記捅了三次之後總算“簡簡單單地囉嗦”完了,人們熱烈的鼓起掌來;今天右派人士是不吝惜鼓掌的,雖然囉嗦的時間長了一點,但他們仍然十分耐心,十分高興。張書記天才地創造了“大家”一詞,前有車後有轍,劉場長使用起來也就水到渠成了。 關武強到樂隊招呼他們做好準備,隨著掌聲響起,樂隊的大镲,“嚓”的一聲,樂聲高奏,歡快的氛圍一下充實起來,聽這樂聲嘹亮而有力,比職業樂隊還勝一籌,而更勝一籌的則是人們對“自己”的樂隊帶有的特殊情感。樂曲已經開始進行,卻沒有人下場,張書記知道應該由自己帶頭活躍一下氣氛,便起身一鞠躬邀請一位女士,這女士正是滕雲,她在把手搭上張書記的肩膀前,已把茹玉花推到尚志遠身邊,算是為他們做了介紹,尚志遠和菇玉花就是第二對下場的舞伴。 隨著兩對舞伴翩翩起舞,場部的幹部紛紛邀請女士下場,很快場內就有了20多對舞者,很快的將現場的氣氛熱絡起來,連大老粗劉場長也笨手笨腳的在場上亂轉,不是踩了對方的鞋,就是碰了別人的腳。早在延安時代,由於“蘇風東漸”,共產黨就學會了跳交際舞,到建國之後舞風更是蒸蒸日上,在上海洋場舞廳被逐步取締的同時,從中南海懷仁堂到偏遠小農場的 大飯廳,舞會越辦越紅火,直到1966年“文革”風雲乍起,這種“腐朽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才被嚴禁。所以,在夾邊溝時代,連大老粗劉場長都能“嘣嚓嚓” 兩下子,也就不足為怪了。 當然,“會兩下子”和“功夫精到”是兩碼事,幹部們的舞技大都和劉場長相仿,屬於“橫衝直撞型”或“衝鋒陷陣型”,所以,男士“對不住”的道歉聲和女士“喲噫”的尖叫聲此起彼伏,生疏的男士就像開汽車般,時時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方向 盤”忽而左打,忽而右打,還不時回頭看看,好像就是缺了一面倒車鏡。或許他們需要的不是音樂,而是一盤錄音磁帶:“倒車,請注意!倒車,請注意!…… 張書記才是真正的舞蹈家,他的舞姿絕不亞於廖世琪和尚 志遠,二十七、八歲的滕雲體態已漸豐盈,在張書記的帶舞下,只覺得自己身輕如燕,真格像是騰雲一般;張書記決不用左手滿把摟住舞伴的後腰,而是只用拇指的 中間關節輕輕觸到對方的腰背,要進要退、左轉右轉,就在這個拇指關節的指揮上,這一點成了她的總神經元,成了她行動的司令 部,她的腿腳的動作和身體的移動都聽從這一點的命令,她仿佛可以不睜眼睛、不聽聲音,張書記隨著腰上這一點的強度、柔度,簡直輕巧靈動得如吹一根鴻毛;而其文明莊重更如孔夫子見南子。 張書記是個理解人、掛記人和愛護人的人。“聞古之人有舜者,其為人也,仁義人也”。這是《原毀》裡的句子,現在她心中暗 暗地修改著原句:“今之人有張鴻者,其為人也,仁義人也。”在她嘴角上不知不覺浮現出了笑容。她的全身都仿佛失去了知覺一樣,能 與張書記一舞,真是非常幸福。 樂曲反復演奏約十幾分鐘,才在一聲大鈸的相擊中,戛然而止,人們也紛紛走向座位,張書記風度高雅地向滕雲一躬而別,激動的滕雲已經很難再接受別人的邀請,而尚志遠手裡還捏著茹玉花的小手,兩個人一起走到一張椅子前坐下交起心來。 第二支樂曲響起是《新中國青年進行曲》,一對一對的青年人隨著曲子跳起快四步;有一位歌手走到樂隊前引吭高歌,這首歌曾經激勵過多少青年人奮發向前!“挺起胸來!年青的兄弟姐妹們!……新中國的一切,要我們當家作主人!……”這是多麼自豪的歌聲!右派們曾經自豪過,也曾經是新中國的主人,而現在呢,該怎樣做?前途又在哪裡?他們渴望的輕裝前進、萬里奔流又何其的遙遠! 樂曲一場一場變換著,從進行曲又變到民歌,茹玉花是夾邊溝之花,是農場的紅人,她的故事人人都知道,連幹部帶右派幾十個人的聲音喊起來,讓她“跳出來”唱一個。活潑大方的茹玉花果然跳跳蹦蹦地跑上前去,對樂隊指揮耳語一番,於是板胡、二胡、笛子成了主樂,拉號和小號一旁休息,提琴和吉它用來咚咚地打貝斯。 《繡金匾》奏開了,茹玉花邊舞邊唱: “正月裡鬧元宵,金匾繡開了,二月裡刮春風,金匾繡得紅,……” 這 個省城姑娘“跳出來”的尖子舞姿,再加上她模仿得惟妙惟肖的陝北嗓口,無不使人人興奮,尤其是陝甘寧一帶的人,倍感親切。聽得入迷的劉場長,自知在舞會上 沒多大能水,早就不在場上打衝鋒了。他坐在花欄子長椅上聽唱歌,喝香茶,一面想,唱得好呀!正月裡鬧元宵,二月裡刮春風,該准備泡地鬧春耕了。改跳慢步了。音樂也換上了外國曲子:“藍色的多瑙河深又長,為保衛祖國我來過這地方……” 圓舞曲結束了,人們開始呼喚大牌廖世琪亮相獻藝。廖世琪原是“總政文工團”的台柱子,後來下放到蘭州市。有一次組織到農村割麥,休息時大家歡迎廖世琪唱一個。廖世琪一看割倒的麥子,便想起了歌劇《白毛女》裡那段唱,於是他清一清喉嚨發出清越的高音:“東家在高樓,佃戶們來收秋,流血流汗做馬牛。老人折斷腰,兒孫筋骨瘦,這樣的苦日子沒有個頭……”這首歌一唱,卻唱出了問題:你今天到農村勞動鍛煉,秋收割麥,誰是東家?誰是佃戶?“這樣的苦日子沒有個頭”?你是在為誰鳴冤叫屈?就這樣,廖世琪百口莫辯,批過鬥過之後發配夾邊溝。 廖世琪在眾人的掌聲中走向樂池,唱了首抒情的《秋水伊人》:“望穿秋水,不見伊人的倩影,你幾時歸來喲,伊人哪,幾時回到你可愛的故鄉……”歌聲落定,張書記帶頭鼓掌,唱得太好了,太深情了,這些遠別故土的階下囚,因為一句“幾時回到你可愛的故鄉”,而勾起了心事,所以掌聲也沉重。 掌聲不停,眾人的情緒益發激動,不讓廖世琪謝幕,點名讓他唱“東家在高樓”。廖世琪因“東家在高樓”一歌被打成右派,就和茹玉花因“自己跳出來”打成右派一樣,早已為眾人所知,所以廖世琪堅決不再唱“東家在高樓”,但群眾不依,用掌聲堅持,有節奏、有拍節的鼓掌聲一浪高過一浪,長久不息。 關武強會拉兩把京胡,(用他自己的話說)還在張書記面前獻過醜,但他那兩下子在今天這個晚會上就拿不出來了;他本來想和茹玉花好好跳兩場,美貌的姑娘哪個小伙不羨慕呢!何況他和茹玉花還挺熟,因為馬號工作的特殊性,他經常不能按時開飯,去早了去晚了,食堂裡總有茹玉花笑盈盈地出現在窗口上,“高哥辛苦”,“ 高哥受累”地說上幾句暖心窩子的話,飯菜總是熱騰騰地端出來,量也只多不少。所以今天武強憋足了勁想和茹玉花熱熱乎乎地跳上兩場快三步,不曾想卻讓“尚哥 ”捷足先登,也許在茹玉花眼裡,更成熟、更有“大人樣兒”的尚志遠,比起小帥哥關武強來,更有吸引力吧,那時候他還太年輕,不知道什麼叫“失落感”,轉眼又忙上其他事了:小提琴弦斷了,他送去新弦;壺燒乾了,他招呼服務人員快去添水…… 只 因為舞會樂隊是他組織起來的,大家自然都把他看成樂隊負責人。近日來各中隊請樂隊去伴奏、伴唱,都找關武強,關武強香得跟香餑餑一樣。現在,大家 讓廖世琪唱“東家在高樓”,廖世琪說啥也不唱。事情頂住了,大家都看關武強,都想讓關武強說通廖世琪:要用“解放”“東家在高樓”這支歌,以昭示右派的冤 屈。 這點小事當然難不住關武強。他立即用軍人跑步的姿式跑到張書記面前,立定,一個舉手軍禮:“報告首長,大家要聽廖世琪唱‘東家在高樓’,請指示!” 哈哈哈哈,張書記笑了,用手指著:“你這個小鬼,把難題推到我這兒來啦!” 張書記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眾右派的情緒,但是他認為截堵不如疏通,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張書記人性化地處理了這件事。他說:“《白毛女》裡的歌怎麼不能唱呢?《白毛女》是革命文藝的經典哪!廖世琪,你只管唱,鼓掌歡迎!”張書記和眾右派一起鼓起掌來,樂隊起調,廖世琪高歌,眾人相合: “東家在高樓,佃戶們來收秋,流血流汗做馬牛……這樣的苦日子沒有個頭!”廖世琪已經唱完一遍,樂隊也停了,但是眾人依然唱著“這樣的苦日子沒有個頭”這一句,不斷的反覆又反覆,好像要唱盡心中的委屈和心酸;張書記想,這樣可不太好,大家的情緒應該轉移轉移,於是高聲說:“現在我提議!由食堂女同胞給我們來一段小合唱,大家歡迎!” 茹玉花又帶頭跳了出來,一水兒的年輕女性,排成一排,有的雙手在額做虎耳形,有的單掌在後做虎尾狀。嗲聲嗲氣地唱道:“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那分天真浪漫和輕巧博得大家的歡笑和掌聲。舞會結束,人們散場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一點了。 從這次舞會和演出之後,張書記發現右派中有很多文藝人才,便成立了“夾農劇團”,有樂隊有演員,能表演秦腔折子戲,還有一台歌舞,一台歌劇白毛女、京劇拾玉 鐲,不僅節假日在場裡演出,農閑時還到附近農村演出,演出水平相當不錯,很受群眾歡迎。有位村幹部說:“看過他們演的戲,農民的覺悟就提高了,我們真得向右派好好學習!” |
|
(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