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四、 前奏
2010/07/26 07:37:34瀏覽213|回應0|推薦6
到了元旦這天,基建隊已經搭好的主席台,又經過了一番佈置,用兩面綠色篷布鋪地,權做地毯,靠後放了4張桌子8把椅子,是場部各位領導的座席。前面放了張桌子,鋪著紅色線毯,立著麥克風,是書記、場長做報告的講台。兩個高音喇叭,高高地掛在杆子上,面向千人會場。

今天,一中隊中隊長是值星官。他穿一身藍布制服,斜披紅色值星帶,英姿颯颯。上午九點,各中隊整隊走來,步伐整齊,隊列有致,都唱著革命歌曲,依次進入會場,成連縱隊面向主席台原地踏步。各中隊整整齊齊地盤腿坐在地上,開始拉歌,革命進行曲此起彼伏。

9點40分,場部領導來了,登上主席台,在椅子上就坐,農場場長黑大漢劉振宇來到講台前坐定,是大會的“執行主席”。值星從前面站起,喊口令:“全體起立——!立正——!”然後跑步到台前,向劉場長立正敬禮,報告:“全場到齊,請首長指示。”

劉場長對麥克風呼呼吹了兩口氣,又用食指當當彈了兩聲,聽擴音器工作正常,就湊近麥克風宣布:“現在開會啦!請張書記作報告。”一陣熱烈的掌聲,張書記從後座走到前台,做著手勢說:“坐下,都請坐下!” 人們又席地而坐。場內萬籟俱寂,連一聲咳嗽都沒有,人們都眼睛不眨地盯住張書記。

原來,右派對自己的稱呼,也就是對自己的“正名”比什麼都敏感。在張書記絞盡腦汁苦思這個對右派的稱呼時,右派們也在思謀這個問題:“張書記會把我們叫什麼?”這是一個社會定位,右派們在心裡也有自己的定位。他們幻想著、希望著、美化著這個社會定位。期待的時刻就要到了。張書記已經站在講台上,他已經和藹地招呼人們坐下,他就要開口講話了,他是否就要給右派一個正名?給右派一個定位?在場的右派期待著。

“首先,——”張書記嗓門宏亮,右派們悄然無聲。
“首先,我祝願大家新年愉快!”張書記終於說出了第一個完整的句子。
右派沉默了五秒、十秒、二十秒,突然爆發了熱烈的掌聲。他們認可了這個“大家”,“大家”雖然不同於“同志”,但是“大家”裡邊含有尊重,含有承認,含有親切和友善的成分。右派們滿足了,他們的掌聲愈來愈響,愈來愈帶著激情,帶著感動。

“大家”成了美詞!“祝大家新年快樂”成了妙語!接下去,在大家不斷的掌聲中,張書記“大家長”、“大家短”席卷兩小時,講話的宗旨、也是右派最關心的問題是:要相信組織相信黨,在勞動中改造世界觀(張書記幽默地說勞動能把猴子改造成人,還不能改造我們的世界觀嗎!全場笑聲、掌聲一片)。自己管理自己,自己教育自己,還要自己養活自己!(又是長時間的掌聲)最後張書記這樣結束了講話:
“我們不能失去信心,不要疑神疑鬼,組織上會關心你們的轉變,前途在自己手中;要爭取早日解除勞教,回歸人民的隊伍,去幹你們心愛的工作,為社會主義建設做出應有的貢獻!”
“前途在自己手中。”書記的話說得多麼好啊!全場又是掌聲雷動,經久不息,而且還有數百人泣不成聲:解除勞教,回到人民當中,回到同志當中,這還不就是廣大的右派群體決心用青春、用汗水、用眼淚換取的東西嗎!

關武強把一個四不像的各種樂器的大雜燴硬拼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管弦樂隊”,也真難為了他,但是可不要小看了他們的樂師和演員,在“夾邊溝人”裡邊,多有來自歌舞、戲劇團體的,吹拉彈唱都會,能歌善舞者更多。尤其是“女夾邊溝人”,雖然現在燒火的燒火,喂豬的喂豬,下地的下地,但都出身“名門”,絕大多數原是文化人。一個個風姿綽約,不是美麗活潑,便是氣質高雅。今晚全像耀眼的明星一樣亮相在舞會上。

男性也不乏秀逸之士。張書記本身就是一個既有軍人氣質又有文化涵養的英俊的人。關武強,還有在服務隊做統計員的姬冀昌,按今天的話說都是“帥哥”。南洋仔身量不高,髮型就像今日的搖滾歌星,嘴裡有一顆金牙,一笑便閃閃放光,據說是少年時練拳擊給打落了一顆牙。更不用說“甘歌”來的大腕廖世琪和省報來的編輯尚志遠這些豐儀不俗的人物了。

因為禮堂只能容納三百人,每個中隊只能發10張舞票,但“女士優先”,不用票,憑她們的長頭髮就能入場。可以想像,各個中隊裡,為這一張油印的紅色小紙片爭得有多厲害。下午六點,樂隊的人都到了,調弦定音,其聲響徹場區,已經造出了歡樂祥和的氛圍。七點鐘,舞客們紛紛持票入場。

因為張書記和其他場領導都還沒到,先進場的人便三三兩兩或站或坐地談論著上午張書記的報告。關武強想得周到,靠著禮堂的牆早擺好一圈花欄子長椅,給跳舞的人休息之用。身材頎長,頭髮波狀後背的尚志遠招呼一位女士道:“滕姐,今天音樂一響,我就九十度向你鞠躬,你可不要拒絕我喲?”說罷,他就預先向滕姐表演了一個九十度鞠躬的姿式。那位“滕姐”正坐在長椅上和幾個人談著張書記的報告。她(他)們共同的結論是如果沒有張書記這一席講話,誰還有心過這個年、跳這個舞呀!

滕姐笑著向尚志遠說:“今天我是想跳個痛快,可是你和一個老大姐跳,不是太委屈自己了嗎?告訴你吧,雖然我提前收了你一個鞠躬,但我今天首選的舞伴是張書記,他不請我,我就反過來去請他。”
“我真羨慕你們女的,你們可以感謝張書記,可以伴他跳舞。但我們這些大男人怎麼辦?我們怎樣表示感謝呢?”
“那你就鼓掌吧!”
“是的,我鼓掌了,手都拍紅了,連淚水也雙雙落下。”

“ 滕姐”名叫滕雲,世家出身,上海人。建國初期,有大批上海人到大西北支援邊疆建設。就甘肅省來說,從省城到辟遠小縣的文化、商業、衛生、教育、服務等各條戰線上都有上海人的身影。上海女人是最吸引眼球的群落。她們白皙的皮膚,時尚的衣著,洋氣的舉止,一眼就能從面色緋紅,一身絳色條絨,經冬歷夏包一塊花頭巾的當地女人中分辨出來。滕雲就是這樣的從外形上到意態上,以及說話的燕語鶯聲、表情的舒展優雅方面都是一個典型的上海女性。但是上海人也有缺點,他們(她們)愛嘰哩呱啦地圍個小圈子,其他人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然而滕雲不是這樣,她是那種越來越少的、典範型的名門閨秀,為人處世落落大方。滕雲從小受的 是淑女教育,父親給她講過的《原毀》、《原道》等文章,至今能夠倒背如流。她在音樂學院聲樂系畢業,是“甘歌”的女高音歌唱家,和瘳世琪原是一個單位,問她何罪進了夾邊溝?只能回答“莫須有”三字。

但當舞會開始以後,她雖沒有陪尚志遠跳,可也沒有白受一躬,她把茹玉花介紹給了尚志遠。直屬中隊食堂的茹玉花也來自演出團體,是業務尖子,自然能歌善舞。她是個開朗的姑娘,從不隱諱自己來夾邊溝的原因。她說:“我是自己跳出來的。”她的話含著這樣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反右鬥爭開始的時候,年輕天真的她就像一枝沒有生刺的玫瑰,哪有一點自我防護意識?而且正陶醉在“業務尖子”的虛幻的榮譽 中。在一次練功的休息時間裡,大家進行政治學習,有人讀報:“……右派分子自己跳了出來……”她稀裡糊塗地插了一句:“我也是自己跳出來的。”於是她立即被練功房裡的小姐妹抓住。“我是說,我的舞是跳出來的!”她的解釋已經沒人聽了,穿著練功衣就被那些永遠也“跳不出來”的姐妹押進了運動辦公室。
( 創作連載小說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t663&aid=4261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