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後來才聽說《戀空》這個故事是真的，而且是由一個住在台北的國二美少女告訴我的。我當場驚嚇得目瞪口呆。
 

「美佳被強暴的那件事…」

　　「是真的。」

　　她的表情很酷。在家族聚會裡，沒有人發現我顫抖了一下。

　　「真的是男主角的前女友派人做的？」

　　「對！」

　　我再度顫抖了一下，不過情緒本質與前者不同。同樣是顫抖，剛剛那是驚恐，而現在這是憤怒。

　　「那他們的父母答應讓他們未成年結婚生小孩…」

　　「那也是真的。」

　　我無法隱藏自己瞠目結舌的表情，而我那種表情看在美少女的眼裡一定感覺非常的遜咖吧。雖說這個世間的苦難我也曾經眼見耳聞、甚至親身經歷過不少，但每次當苦難近身，就近在眼前，無論受創者是我或是他人，我還是常感覺無力勝受。

　　我想起三月二十日那天從電影院出來時跟若妍抱怨的話：「我知道這是一部純愛電影啦，但是男女主角的父母會不會太童話了？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那種父母嘛…」我還一再強調，如果故事情節是發生在我未成年的堂妹身上，我嬸嬸縱然生得嬌小纖弱，卻肯定是會到男方家裡去怒罵翻桌大鬧一場的。結果，故事竟然是真的，所以是我太世故了嗎？世上居然真的有那樣的父母。

　　我的意思是，善良而付出的父母固然所在多有，但像電影中男女主角的父母那樣迷人的，我是真的從來沒見過。再開明溫和的父母一旦碰上子女未成年戀愛結婚就會當場翻臉變成鐵面無私的包拯，然後家裡瞬間就變成開封府，只見父母坐在堂上驚堂木一拍：未成年結婚？那可真是連門也沒有。

　　我父母允許我小弟那樣子結婚是一個意外。我從不覺得他們迷人，光只覺得他們軟弱。我的父母一向軟弱，對上對下都是一樣。對於我那天性軟弱的父母，我時常覺得他們很可愛，但偶爾也會嫌棄他們，不管是對於過去已經無法彌補的傷害，還是現在時常慌張無力的選擇。每當要做生命中的重大決定時，他們就會用一種近乎孩子似的眼神詢問著我，彷彿我才是他們的親生父母。真是兩個可憐的孩子。讓人心疼的孩子。他們被命運推著走，天生不強勢的性格使得我像發瘋一般著迷地深愛著他們，但一體兩面的軟弱性格又使我異常地憎恨著他們，他們老令我覺得自己像個孤兒，而全世界都可以傷害我。但如果他們不是我的父母，或許我便會覺得他們不僅僅是可愛，而且是非常的迷人了。所以這完全是當局與旁觀的問題。
 

電影中美嘉被強暴的那段，我在電影院中活生生一陣顫慄，黑暗中我無聲看了身旁的若妍一眼，而她以我平常就很放心依賴的那種冷靜表情存在著，於是我內心的恐懼騷動慢慢靜止下來。後來看到阿弘痛毆前女友，美嘉卻說要原諒那女孩的時候，我在電影院中當下握緊了拳頭，內心瘋狂地吶喊：「怎麼可以！那是怎麼樣的傷害啊，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就原諒她呢？」我實在是憤怒難平，最後只好安慰自己：「這畢竟是純愛電影嘛，所以電影中所有的惡行都可以被原諒。」之後美嘉懷孕再度被前女友打到流產，我氣到幾乎在電影院中暈死過去，更難過的是電影的最後美嘉竟然再度寬恕了那個女孩！看完電影之後，我給了自己一個平靜的結論：「這是純愛電影，一切都是虛假的甜美。」

　　所以當國中美少女告訴我這個故事是真人真事的時候，我一想起美嘉的寬恕，比當初在電影院中更想要哭泣了。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那些傷害都是活生生的啊，難道隨著時間的推移，傷口結痂之後就真的都不痛了嗎？啊！不是，不是那樣。我想起來了，是因為那時阿弘得了癌症正躺在醫院裡與死神搏鬥著。美嘉是因為內心想要守護阿弘的意念太強烈，使得她產生一種異於常人的強大，強大到近乎變成了女神，所以曾經發生在她身上的那些殘暴，相對之下，忽然就變得異常渺小了。在愛的面前，殘暴如塵埃般紛然墜落。所以寬恕，所以慈悲。這樣說來，是不是只要我強烈地深愛著某個人，並且決心以強大的意念去守護著他，這樣的我就可以把曾經發生在我生命中的巨大傷害視作塵埃一般地讓它們輕輕飄落呢？在愛的面前，殘暴真可以有如塵埃嗎？神啊，如果真是那樣，就請祢讓我愛吧！強烈的愛，深刻的愛，愛到可以寬恕，可以慈悲。神啊，這就是我想要的！

　　電影中阿弘得癌症的那段情節，讓我再度在黑暗的電影院中轉頭看了若妍一眼。我心裡想說這不是純愛電影嗎，編劇怎麼可以這麼撒狗血啊。現在想起來，全世界的編劇若是聽見了我的話，大概會集體向我丟雞蛋吧：「白癡！純愛電影不撒狗血要怎麼賺人熱淚啊？」然而國中美少女卻告訴我，那些都是真的。她說美嘉在照顧阿弘那段期間又懷了第二胎，只可惜後來還是流產了。她說這些事情都是真的。

　　天啊！這個世界怎麼可以這樣：既現實又童話；既甜美又悲哀？

　　那天要看《戀空》之前，若妍還笑我：「妳明明就不喜歡初戀題材的電影，為什麼還堅持要看《戀空》呢？」我回答說是因為男女主角實在太美了嘛。我想起張艾嘉《心動》裡的金城武與梁詠琪；對照《戀空》裡的新垣結衣與三浦春馬。我想只要是和初戀有關的電影，男女主角一定都要非常美，否則就失之於平常。因為在這個世界上誰沒有初戀啊，誰非得要去看別人的初戀不可？

　　不過說到誰沒有初戀，這可就說到我的痛處了。我之所以這麼討厭有關初戀的電影，就是因為我沒有初戀。這與我對初戀的定義有關。我認為沒有在成年以前談過戀愛的人，都不算是具有初戀經驗的人。所以在這個嚴苛的定義下，我成了一個沒有初戀的人。這使得我對於初戀這個字眼感覺到非常的厭憎。我每次聽到別人描述自己的初戀時，都會覺得非常的不耐煩。因為過去的空白已無法再填補，成為我永遠的創痛與遺憾。

　　話說我在少女時期不只拒絕讀教科書，還拒絕了所有向我示愛的男孩，無論他們長得多麼的可愛，原因只因為我在那時近乎瘋狂地愛上了一群死人。當時我最愛的是：三國志裡的周瑜、三國演義裡的小霸王孫策、以及民國初年的浪漫詩人徐志摩。我把所有向我獻殷勤的男孩全拿來和他們做比較，結果可想而知，沒有人及得上他們，所以我就這樣白白喪失了初戀的機會。說實話，我從成年以後一直到現在都覺得非常的後悔，我應該要在少女時期就失身的，我竟為了這幾個死人守身如玉，還每天對著不知身在天界還是冥府的他們寫詩說話，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我還真的是有夠神經的！不過少女期的女孩，要不個個都像美嘉一樣在學校廁所補擦護唇膏等著跟活生生的對象談戀愛，要不就像我這樣非常自閉地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裡跟不存在的對象談戀愛，反正感覺都一樣不太尋常。對這個世界來說，少女始終都是不太尋常的，而且少女多半都是有些神經的。

　　啊！戀空。戀空。我的初戀空空如也，真討厭！


　　文／楊璇戀　97.0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