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承認，當年買下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乃是基於一種「文學青年」不甘寂寞的迎趕熱潮。所以，第一次真正讀「完」已是藏書的十四年後，然後在「開竅」之後重複閱讀。而這回，再次進入米蘭．昆德拉的「玩笑」世界，則是在二天一夜裡，極盡所能的利用閒暇的時間，欲罷不能的啃食。這樣的閱讀過程，其實都緣於米蘭．昆德拉作品的「重量」非比尋常。

         小說以路德維克．楊恩的報復任務展開，或者應該說是從路德維克年輕時的一封情書中的「玩笑」被視為政治語言後就已揭開序幕。 

         年少輕狂、渴望愛情並在學生聯盟裡握有特權的路德維克，在一張明信片中，企圖以一個自認為無傷大雅的玩笑詞彙 ，搏得女友瑪爾克塔的回應。豈料，卻因此觸犯了黨的禁忌，被逐出捷克共產黨，並中輟了他被母親寄予厚望的大學學業，他的人生自此跌入谷底。被開除學籍的他因此提前應徵召入伍，進入黑徽章部隊，路德維克一夕之間失去了學業、工作、友誼、和愛情。

         所幸，「那片蔚藍的寧靜」──「露西」，適時的在他心靈深處擴張版圖，帶給他愛情、帶給他一片抒情領域，讓他在日復一日的勞動中，有了情感的寄託。只是，被肉慾矇住心眼的路德維克，終究讓這片蔚藍成為慘澹的光照，讓深愛的露西從他的生命中閃躲開去。就從失去她的那一刻開始，路德維克的人生更陷入了絕望空無的階段，他的生命只殘存著復仇的意念。對於過去和未來都充滿怨懟的他，回到故鄉後即對昔日出賣他的朋友玆馬內克展開報復，勾引他的妻子後才發現其早想與妻子離異，路德維克反而成了幫助他解脫婚姻束縛的助手，這一切又成了一個諷刺的玩笑。

         米蘭．昆德拉在書中說：「糟糕透頂的玩笑不是自己演完就算，它還以可憎的方式複製一個又一個的爛玩笑。」的確，這樣的玩笑複製，在幾個書中主人翁的身上不斷上演，尤以路德維克為最。

         且看：

 ‧ 給女朋友的明信片中，幾句簡短的文字，自以為無傷大雅，卻在黨的熱情份子眼中成為「震驚」和「離譜」，這是個玩笑？

 ‧ 在一個燈火全開的大廳裡，他最親近的教授們、同學們聚在一起審判他。最後卻一個不漏的高舉雙手決定將他的生命敲成碎片，這是個玩笑？

 ‧ 進入黑營之後，他還竭盡全力想說服上級，是人家搞錯了才把他送進黑徽章部隊，這是個玩笑？

 ‧而遇見沈靜的露西，從此在可憐的地平線所展開的情愛生活，讓他以為終於覓得真愛，並因此朝思暮想十五年，卻沒想到多年後得知，在露西眼中，他不過是一張「粗鄙獸性臉孔」，不過是「噁心的泥淖」，這是個玩笑？

 ‧ 當年，他以為全力捍衛自己身體的露西，是個處女的緣故，殊不知她是因為怕被洞悉己非完璧的事實，並且恐懼於掀起記憶中醜惡的肉慾經驗。這是個玩笑？

 ‧ 還有，他殫精竭慮的計劃復仇，勾引了昔日出賣他的朋友之妻，只為讓對方遭受綠巾壓頂的羞辱，卻反而替對方的婚外情解套，路德維克的「復仇舉動也只和反方向跑在輸送帶上的情況一樣，都是白費心機的事」。這是個玩笑？

         而在這些玩笑的串連中，米蘭．昆德拉卻塑造了唯一的勝利者，也就是路德維克意欲複仇的對象──玆馬內克。因為他自始至終沒有遭受羞辱、沒有受到創傷。 

       當然，身為一個「直腸子」的讀者，不免怨懟：為什麼那個出賣朋友的壞蛋卻是最終的獲利者，而上帝所開的「玩笑」卻都發生在深信正義公理的路德維克、對愛情維持浪漫熱忱的赫雷娜、還有緊抱信仰的寇斯特卡、以及執迷於純淨與傳統的賈洛斯拉夫，甚至渴望真愛與溫柔對待的露西。我們不免想問：為什麼？ 

        米蘭．昆德拉藉由路德維克說出：「每個人都知道，時間這條長流的水、寬慰人心的水，它會淹沒不同時代的差異，更何況是兩個微不足道人物間的小恩怨，然而我一味抵死抗拒，硬是不肯接受時間所提供的的和解美意；畢竟，我不是活在永恆裡面，而是拋下船錨，牢牢固定在自己那三十七年的歲月中。因此，我不願鋸斷這條錨鍊……」經由這段話，是否也讓我們思考到，不能「順勢而為」並「與時俱進」，反而拒絕承認「失序」也是一種「常態」，徒勞無功的企圖抹滅經歷到的事實，最後勢必將自己孤立成一座孤島，死守一種記憶、一塊紀念碑，以及和一段不存於世間的想像對話。

         反觀玆馬內克，「他和世界達成共識，他隨時修改自己以便符合中間形象，根據時代的高低起伏而蛻變適應，每天都背叛自己昨天才生的新想法，這樣做是因為他不願意喪失他心裡唯一在乎的東西：統禦的感覺以及年輕人專利的天真和熱忱。」（法國文學教授，弗郎索瓦．希加）

         「也許，生命與歷史都是謬誤，也只是玩笑。」米蘭．昆德拉說。

         說是玩笑，卻是笑不出來的一齣歷史大戲，或者人生小劇。

 補記：

        儘管米蘭．昆德拉的作品，因為時空背景的關係，經常被解讀為具有政治以及意識形態的內涵，而我，則寧可單純的以敘寫愛情以及詮釋生命的角度來閱讀。我不曾（也想必不能）閱讀米蘭．昆德拉的原著，可是由中央大學法文系翁德明教授的皇冠版一頁頁讀來，仍然對米蘭．昆德拉以犀利深刻的筆觸，善用反諷手法，卻不失幽默的語調來描繪人的身心狀態，繼而寫出深邃而精緻的人生智慧，感到折服。當然，除此之外，他以充滿哲理與抒情交織的手法來揭露青春、愛情、夢幻、婚姻、性、死亡、背叛與政治，總是讓人咀嚼有味而且再三反芻，這或許更是他奇特魅力的所在。

         嚴格來說，米蘭昆德拉的作品，並不容易讀，乍看之下，還會有不得其門而入之感。所以，很多人一開始慕名讀他的書時，經常會無以為繼，然後束之高閣，可說是「從小讀到大」還讀不完，例如我就是其中之一。不過，就如我前面所說，一旦「開竅」，便又食髓知味了。

         這部「玩笑」，也是。

         如果，您也曾質疑，究竟對米蘭．昆德拉的這股熱潮如何而來，那麼，唯有找個安靜的時間與空間，耐心地攀附寶山，才能「芝麻開門」，領略一二吧！96.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