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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11 07:58:50瀏覽84|回應0|推薦1 | |
两位西關小姐 南太井蛙
在過去西關小姐可以是一個人,也可以是一種人,然而在今天,西關小姐却意味着一個年代,一個美好而被摧毀了的年代。 中國人就是這樣奇特得近乎荒誕,甚麼東西風華正茂大行其道之時,是極少人去標榜与欣賞的,花事要到了荼靡,才忽然想到春去的悲凉。 我在東山、西關都住過,那時候恰好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國民黨跑了,共產黨來了。在東山新河浦花很少的租金,就可以住一幢三層巨宅,我家在羊三橫,花園里有株參天的白蘭樹,三層幾十個房間的大屋,下面兩層全是主人逃跑時留下的傢俱書畫雜物,用一幅幅白布覆蓋着。主人也心知恐怕這一去是再也回不來的了,但是出於惜物,還是鄭重其事地封好擺在那里。這樣的巨宅大屋,在新河浦比比皆是,而且十室九空。 母親在空蕩蕩的大屋里住得太冷清,後來就又迁居西關。我家在第十甫珠璣路一座紅磚巨宅三樓。據西關老人鄧又同憶述,此宅為十二甫馮家子弟馮仲莊所居也。馮仲莊堂兄為馮耿光,民初在北京是風雲人物,一手培養扶植梅蘭芳在社會的地位,梅蘭芳民初曾一度任中國銀行董事,在京劇界聲譽之隆,馮耿光與有力焉。耿光祖居就是在付近十二甫,人稱「馮第」。 母親平日交往的都是家住西關的女性,也就是今人所稱的「西關小姐」。其實當時我家中就有一位,她姓林名大芳,父母出了洋,她想完成學業便留了下來。不料政權更迭,邊界封鎖,十八歲的她便由友人付托与我母親代為照顧,將家中一房分租與她。 林大芳出入一概洋裝打扮,尤喜愛蘇格蘭格子裙,她相貌端正,眼睛很大且顧盼有情,其時她已交了男友,我們叫他黄保信哥哥,是一個高大的俊男。此人竟然就是三十年後我在斐濟打工那間餐館老板的親兄弟,甚麼叫緣,此乃最佳詮釋也。 那時我還是小學生,不懂欣賞女性。只記得林大芳上街之前,總要在客廳的花磚地面上原地轉幾圈,蘇格蘭絨裙掀起來像把小傘,黄保信哥哥則靠在牆上欣賞她,黃哥哥穿白皮鞋米色長褲配一件碎花夏威夷恤衫,倆人顯得很相襯。 林姐姐有時也與我們同枱吃飯,兩腿併攏,坐姿端正,使筷子的姿勢文雅,挾菜入口,小咀抿緊細嚼,她吃得很慢,飯量也小。她喝湯最耐看,每喝一口,就從腋间抽出絲帕輕拭咀角。她吃好了會輕輕放下筷子,細說一聲﹕「請慢用。」便離席回房去也。 林大芳離席後,母親便以她為樣版,開始給姊姊與我上飲食禮儀課。 這大概是我一生中所见的第一位西關小姐。并非有甚麼與眾不同,只是唸了大學,會說英文,懂得禮節,穿著時髦,生活講究一些罷了。 我二十歲上下,在西關桂堂新街結識一位女友譚小姐,是否「西關小姐」,實不敢肯定。 因為「西關小姐」的定義,在今天是這樣來形容的﹕「西關豪宅甲弟雲連,魚鱗櫛比,富商大戶人家多集中於此,又早與洋人打交道,懂外語者不少,這樣的家庭風氣開化。出身於這些家庭的千金,自然受到家中影響,穿著打扮趨於西化,摩登時髦,是廣州最明顯受到西方文化影響群體,特別是她們當中有不少人受西洋教育甚至到過歐美留學,於是對她們就有了西關小姐之稱。」 在今人看來,「家中有錢,住大屋,唸洋書」是西關小姐誕生的大前提。故近年「西關小姐」成為文藝創作、商業炒作的熱點。 當年我認識譚小姐時,她家道早已中落,父親逃港,家中剛被抄過,一空如洗,砸爛的櫃门臨時用鐵絲綑住,譚伯母一身粗布藍衣,不施脂粉,形容憔悴,和街道的環衛工人沒甚麼兩樣。 譚家人多,譚小姐是惟一的女兒,在二樓走廊盡頭擁有自己的房間,在她許可我踏入閨房与其獨處之前,誠然必須經過很多次禮節性拜訪。在譚家殘破不堪的客廳里,保持着一種根深蒂固决不改變的、我們稱之為「門風」的東西,你在受禮數周到接待的同時,也受到那粗布藍衣的譚伯母敏銳觀察審視。譚小姐可以出來見客,与我在客廳里交談,入房与外出是不可以的。 經過很久的煎熬,我才通過了考察。 譚小姐穿得與文革時代女性一模一樣,短髮齊耳,沒有任何飾物。她的香閨和她的打扮一樣清純,床边一桌一椅,我坐在桌边,她倚榻上。兩人相處只是看書、唱歌和畫畫。 端庒、寕馨、溫婉,言談舉止都柔柔、細細、輕輕的,像古瓷那樣薄得近乎透明。在顯得可愛的同時,更讓你覺得她值得敬重。 她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 我想譚小姐身上這種特質,不全部都是得自她爹開金鋪賺得的財富,因為譚家在十年前已經窮敗,能夠留傳下來的是名門望族的門風,做人做事的節操。 是西關人文薈萃的歷史孕育了西關小姐。 西關之創設繁盛,始自清同治初年,清末葉西關最為富庶,人才輩出。西關有多寶、逢源、寶源、寶慶、寶華、長壽、毓桂、恩甯、叢桂等街道,這些街道以及十二甫、十三甫、十五甫及和平路等均巨戶林立。 西關學堂、學校、学塾亦多得難以想象,計有南海中學,國民大學及附中,坤維女子中學,弘毅學校,述善中學,道根女子師範學校,務本學塾,勵志學校,易立中學塾,公民學塾,毛士甸英文學校,三達英文書院,陳逸夫英文書院,博文書院等等。 西關小姐是廣州的「貴族」,許多西關大屋曾經比美甚至勝於「唐頓莊園」。她既是一段歷史,是一種文化,更是一種精神 富不等於貴,皆因「富」是物質,「貴」是精神。 不管你怎麽說得天花亂墜,貴族一旦成了最後,再出現的可以是任何東西,但她絕對稱不上貴族。正如一去不返西關小姐,再千方百計打造重塑,也是徒然,有形而無神,因為世上有一種東西喚作「精神」,是山寨不了的。 (本文參酌鄧又同「西關話舊」一文寫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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