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了從巴黎開往倫敦的歐洲之星後, 才發現所持的票落座在面對面的四人座, 中間隔著一個細長的桌面.
還好除了斜對角有人坐, 我的旁邊和對面都沒人. 這樣至少可以稍微伸伸腿, 不至於太侷促.
我一直不太明白, 對於所有交通工具都沒問題的我, 為何獨獨和TGV犯沖 ? 每次搭乘, 必定暈眩頭疼, 嚴重時嘔吐; 而且全程沒辦法睡覺, 也沒辦法看書.
既然不舒服又睡不著, 也看不了書, 只好雙眼亂晃, 乞求有個甚麼事兒, 可以轉移我想暈吐的注意力. 我瞄到了斜角的旅客緩慢地取出一本書, 放置桌面上. 這本書的邊邊起碼有五公分厚, 然後同樣是緩慢地, 近乎優雅地, 這本書被翻開了, 靜悄悄地在被閱讀著.
我是不是真的太無聊了?! 竟然想知道這麼厚的一本書, 到底是甚麼書, 用甚麼語言寫的.
會翻閱這麼厚的書的人, 感覺好有氣質啊 ! 那十隻修長手指, 在我低垂而有意無意間偷窺的雙眼下, 像是極慢速度舞動的芭蕾伶那.
不久, 有推車來販賣飲料食品. 我買了一小瓶紅酒, 在我斜對面的旅客也買了一模一樣的酒. 我們在開瓶倒酒入杯時, 不約而同地迅速抬眼對望了一下, 只好交換了一個短暫的只動到嘴角的微笑 , 又趕緊移開目光 . 舉杯之後, 卻又很有默契地互道一聲 " santé " ( 法文舉杯致意辭 : 意即"祝健康" ).
這次的紅酒, 不像以往的難喝, 雖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喝它也只是為了找點事兒做做, 歐洲之星上的餐點是比酒更難下嚥的, 恐怕更有催吐的功效.
車廂中乘客稀疏坐著, 眼光所及, 只有我倆 --- 斜對面坐著的兩個不認識的人在喝酒 , 我倆一直靜靜地在喝酒...
我果然是真的很無聊, 有了舉杯致意這個"第一次接觸", 沒過多久, 我就開始主動搭訕了.
" 看起來是本不錯的書. " ( 我用英文說, 其實我只有看到精緻的書皮和驚人的厚度而已 . )
" 是呀! 它真是的, 而且非常有趣. "
" 哦 ...？! "
" 是關於西洋藝術史的. "
" 真的? 是用英文寫的嗎? "
" 喔... 不, 是用法文寫的, 我閱讀法文比較容易. "
" 如果我可以請問的話, 您是... "
" 我不是法國人, ＂她讀的出我的疑問 " 我住倫敦, 可是我也不是英國人. 我是哥倫比亞出生, 委內瑞拉長大的. "
" 哇嗚... 那真是有趣呀!... "
我們又對望了一眼, 彼此微微笑著.
我自忖不是淑女委婉之輩, 為何突然變得如此端莊起來, 而且還不覺得自己很假裝...
沒辦法, 對手實在風度翩翩, 但是眼神銳利而堅決, 氣定而神閒, 雍容從容地幾乎如皇室一般的舉止.
" 我叫做 IRMA. "
" 喔... 我是七琴, 幸會, 幸會. "
話夾子一打開 , 我倆一路聊到倫敦的滑鐵盧. IRMA 當然也就沒有再回去讀那本精裝書. 最奇怪的是, 我搭乘TGV不下一百多次以來, 這是第一次"忘記"要暈車. 臨下火車前, 我已經被邀請擇日到府上用餐.
以上是IRMA和我相識的經過, 我們多年來一直保持聯絡, 不管雙方各自搬遷到地球的何方. 而不久前我們才又在巴黎聚會, 慶祝相識滿十周年的這一份情緣.
IRMA 和我可以說是忘年之交 , 我當時還在倫敦大學就讀, 而她已經七十三歲了 ( 今年八十三歲 ). 雖然我很努力看, 也找不到她臉上有任何一條皺紋, 每一次見面, 她總是雍容華貴的近乎毫無瑕疵 .
當年倫敦的求學生活於我而言, 是相當苦悶的. 我又覺得英國紳士只愛海飲啤酒, 不甚懂得女人風情. 所以我幾乎每個周末跑去巴黎. 一到了巴黎, 便馬上自覺得像個女人. 我在倫大的教授則常常打趣說:
" 七琴, 你是住在巴黎吧? 研究所有課的日子才搭火車來倫敦上課的不是? "
與IRMA相識, 便是其中一個巴黎周末完畢, 返回倫敦的火車上.
IRMA在相識的隔天就來電, 詳細約好我到其府上的日期, 時間與如何前往. 我深知以外國人而言, 如果不是很親近或喜歡的人, 通常不會一下子就邀請到家裡來用餐, 會約在外面的咖啡館或餐廳, 所以我更珍惜 IRMA對於我的信任 .
當我如約找到 IRMA的住址, 發現那是位於倫敦荷蘭公園 Holland Park 的一棟四層獨棟別墅. 房子周圍綠草如茵, 幾棵高聳的大樹圍繞著, 還有松鼠跳躍期間, 是十分宜人的住所. 裡面的裝飾, 與其說豪華, 倒不如說是高貴溫馨, 而且極富藝術氣息. 當天的晚餐是IRMA親手料理, 她說她非常喜歡作菜, 即使有佣人, 也不把此樂趣假手他人. 我感覺餐桌的材質十分厚實, 而且每一把椅子都像國王皇后椅, 像是參觀古堡時才會看到的那種傢俱. IRMA看出我的好奇, 便說, 所有的桌椅都是從南美家鄉運過來的. 我忍不住輕呼了一聲, 她幫我加了些水, 順便指說, 銀製的水壺 以及所有餐具上都有家族姓氏的縮寫刻在上頭. 這一頓豐盛愉悅的晚宴中, 我們又聊得更多, 我才更深入了解到 IRMA傳奇般的一生.
IRMA 出身哥倫比亞的貴族世家, 娘家比夫家富有得多, 別墅地產多不勝數. 她二十出頭的年紀時瘋狂地愛上了一個科學家 (仰慕他的才華居多, IRMA 如是說. ), 娘家人也很開明地促成這樁婚事 .
婚後不久IRMA生下一個兒子 Alex. 一生從未上班工作過的IRMA, 養尊處優 , 家中傭僕成群. 有一天她無意間翻閱到一本日本的山水畫冊, 她驚嘆道 : 世界上怎麼有這麼美的東西呀 ?!
於是她取得先生的支持, 從委內瑞拉遠赴日本京都拜師學藝, 數年後返回南美, 開始成了小有名氣的水墨畫家, 期間 IRMA 因為難忘東方文化, 又曾到印度學習了瑜珈與禪坐.
隨後第二個小孩出生, 是個美麗的女兒 . 在女兒一歲八個月時, IRMA 全家出遊, 先生開車, IRMA 抱著女兒, 兒子在後座. 忽然迎面撞來一輛酒駕的貨櫃車, 先生閃避不及, 女兒失去了左眼, 而 IRMA 的左腿斷成了十八節.
從此女兒戴著人工眼珠長大, 而 IRMA 也終身穿著鐵架義肢. 先生與兒子僥倖無恙.
但是厄運並沒有遠離這個家庭.
不久, IRMA 的先生參加一次科學研究發表會, 他是主講人, 會議在當地的一間五星級飯店舉行, 期間有一天會議中, 突然聽到旁邊的泳池傳來呼救聲. IRMA 的先生是游泳健將, 當時毫不考慮地衝出會議室, 跳入泳池以拯救一個溺水中的小孩, 但是卻在池中觸電身亡. 留下 IRMA 和兩個年幼稚子.
IRMA 變賣部分家產, 為了孩子們的教育而大舉遷居英倫. 兩個孩子都精通英法西語, 和IRMA 一樣. 我認識IRMA之時, 她的兒子已經是巴黎有名的音樂家, 女兒則是倫敦外商銀行的總裁. 雖然出身富家, 但是自幼失怙, 與多舛的命運, 使得 IRMA 的兩個孩子, 個性倔強不馴 . 即使他們各自也算是該行業中的翹楚 , 但是內心中始終有一處無法溫柔起來的硬塊. 這也是 IRMA 的最痛與無奈.
IRMA 寄情於鍾愛的水墨畫, 原本的單純喜好, 成為她日後的專精. 至今已在全世界各地舉辦過數不清次數的個展. 她五年前在巴黎的一次個展, 要求繪製我的肖像. 我當時人在台灣, 遂寄給她一張近照. 她以水墨勾畫, 神韻扣人. 展出後, 就送給我做紀念, 我一直保留至今.
最近 IRMA 在友人的協助下要出一本回憶錄, 其中將收集她最具紀念性的畫作. 她特地詢問我可不可以收錄進去我的肖像, 因為於她而言, 意義非凡. 我當然是受寵若驚了 .
其實, 我覺得 IRMA也應該收錄進去她的私房食譜. 我過去十年來, 在她家中用餐的次數已不勝數. 但是每次都有驚喜, 都是餐廳裡很難吃得到的料理. 這樣說來, 好像我把吃看得比藝術創作還重了. 哈哈... 我畢竟還是比較顧肚皮的俗人一個罷了 ...
走筆至此, 我忍不住拿起電話來...
" 哈囉! IRMA, 我是七琴啦... "
" 喔... 七琴呀! 妳好嗎? 我告訴妳喔 .... ...... "
多麼宏亮, 多麼精神的聲音從話筒另一端傳了過來.
不像 83 歲, 倒像 38 歲的活潑小婦人.
我可愛的老朋友 IR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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