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仇敵，就是自己家裡的人

                                            馬太福音 1 0章 3 6 節

跟父親針鋒相對了一輩子 沒有到心理學說"弒父情結"那麼 誇張的地步
說朋友不太像朋友 說敵人又沒那麼嚴重
如果你可以把自己 簡化 某一種情緒去應對一個人
那反而好辦
重點我們就不是這樣

你說爭的都是小事
那也對
不過我們父子 都不是作大事的人
小事爭著爭著就變成我們僅有的大事

我一直以為 那是因為 他喜歡他自己的那部份
我不夠像他
他不喜歡自己的部分
我又太像他吧

24歲 為了 台北市長 我要投阿扁 他是陸官出身的正藍
父子大吵 幾乎到了決裂的地步
28歲為了 我突然辭掉 百萬年薪的工作
說想去作音樂
他一年不跟我說話

你不夠愛的人 根本不夠格讓你去恨他
父子之間 有聲無聲的對決
已經不清楚 誰才是主角 誰是配角

2007年的除夕團圓飯 大家都喝了酒 有醉意
我忽然瞥見到他已經兩鬢花白 髮際很多地方
染了又白 白了又染 的交織成一片 雜亂

想到他一輩子 都那麼 愛漂亮

心下一陣難過 就湊到他耳邊

"我很抱歉一直讓你很失望"    

 "相信我 兒子""我更抱歉......"

 我聽了想哭也想笑

 父子互不相讓到這種地步
 連歉疚 都要超級比一比

 什麼 時候有因為他而笑 我不記得  但我卻記得   有一次應該是為他而哭

 服役的時候 作為一個新兵 我吃了不少苦頭
 都甘之如飴
 在下部隊之後
 一次任務 來到南台灣的某基地
 忽然想到 父親 說過 他年輕的時候 就在這裡當過兵
 而且就在這裡 還是女學生 白衣黑裙的媽媽
 跟他結識
 忽然很激動 就 趁著出任務的空檔 偷偷溜去撥電話給他

" 嗯...... 我現在在哪裡哪裡出任務 ....你好像說過 你以前也在這當兵吧?....."

" ㄟ 那是我年輕時候待的地方嘛 你媽唸書的時候啊......"

 菜鳥的辛勞 受盡老兵欺負 眉頭都沒皺一下的我 突然沒法繼續裝酷
 開始流眼淚(他應該沒聽出來)
 自己也不懂為什麼
 不過我確定
 那些眼淚 絕對不是為了我自己

 很多年以後 整理雜物間
 無意翻到父母年輕時的舊相片的我
 有一些模糊的領悟

 父親青澀的眼神裡 藏不了把家人 留在中國
 獨自來台的哀傷

 還是白衣黑裙女學生的母親
 閩南家族裡唯一嫁給外省人的小女兒
 何等浪漫的反抗

 原來說到我的父母
 最大的關鍵字
 叫做'逃亡'

 青澀少年 或已兩鬢如霜
 白衣黑裙 早在舊相片裡早已泛黃

 他們都作了 那麼 大的決定
 離開他們原來的家

 只是 他們可以離開家
 家卻不會離開他們

 我們一直忽略  當我們看到父母時 他們至少已經是我們的父母了
 可他們曾以另一些身分 在世上生活很久

 所謂母親 曾是新娘
 所謂新娘 曾是女友
 所謂女友 都在午夜裡幻想自己的天長地久

 到底這一輩子 是一場似懂非懂的追求
 還是一次漫長而  若即若離的逃亡

 我沒有答案
 
 我也不覺得他會有答案

 曾經是一個命運的小逃犯
 他卻比我清楚得多
 什麼 是遺憾
 還有這些遺憾
 本來是怎樣的期盼

 不知道我人生的輾轉
 是否也來自他的遺傳

 何等弔詭 我越不想像他  就越像他

 一如 越想離開家 你就越離不開

 或許 唯一確定的是

 要像他 或不要像他

 都得跟那個 背著背包離家

 從此再也不回頭的

 親愛的小逃犯

一樣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