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

如果我沒記錯

今年的3月26號  是你過世兩年的日子

想起你 常常掛在臉上 那個一路張開 直到耳根的招牌笑容

我覺得用任何哀悼 來想念你 好像都顯得太渺小 而且太不美好

你的離開已經是個 惡耗   而

這事實不需要多我一個人的嘆息再去反覆強調 

我常常問我自己一件事: 無限大加一 等於多少呢

以我破爛的數學程度 以為 答案很弔詭的 還是無限大

於是 無限多的疑問 再多一個疑問 答案會是什麼呢?   

你是個jazz musician  然而jazz musician是什麼?

我說不出來

要我說 什麼不是jazz musician還比較快  比較容易

勉強的說 不即興的 就不算jazz musician吧

即興? 那有可能只是 在自己熟悉的樂器上口不擇言哩......

是沒錯  可是因為有即興 每一首歌交到不同的音樂家手上

他有了無限的可能性  你不知道他要怎麼演奏

於是 一條一條的曲子 都變成了無盡的延伸 這多麼的誘人

曾經有一次 Stan Getz跟Bill Evans要一同演奏

不知怎麼的鬧不愉快  Bill Evans竟然在某一首歌裡面 從頭到尾 一個音都沒彈

手就壓著琴鍵 一路裝聾作啞到結束 這段沒有聲音的錄音 居然也被留了下來

也能算一段音樂  唱片公司把心一橫 你敢這樣搞 我沒什麼不敢發的

於是這也變成jazz名盤中的一首曲目 

想到你  我就想到這段軼事

無聲當然是一種演奏方式

只是沒想到你竟然用這樣的方式

無止盡的為大家演奏下去了

我記得 我在 你演奏的休息空檔 問過你

某個素材 是否該用怎樣的音階 或和絃 去彈

你一臉狐疑的說 "音樂 ......有這麼複雜嗎 不就是聽到聲音 就彈嗎?......" 

弄的我也覺得一頭霧水起來 我老覺得jazz艱深的很

怎麼你講起來 好像很簡單

後來 我在你過世以後 上了紀念你的部落格

裡面提到 你最喜歡畢卡索

對啊 你以前是唸美術的 然後 我又想到 我有一次 在一個美術的補習班門口

看到一段話 "想要享受繪畫的樂趣 得先屏除 "畫的像 才是畫的好" 這個成見"

"原來是這樣啊....." 我心中好像了解了一點事

 有人玩音樂是想 像誰像誰一樣   有人則是 一點都不想像誰 才去玩音樂

 對我來說  至少  對那時候 問你這些問題的我來說

 音樂是一盒我拼命想完成的 拼圖

 對你來說 則是一條路

 難怪我們見到的風景完全不一樣

如果你一直站在原地 那麼你會以為世界是平的

只有走的夠遠的時候   人們才會發現地球是圓的這個事實    

前幾年 輾轉聽到同業說 你遠赴歐洲去深造

我想 難怪  再也沒能像以前一樣  常常深夜在24小時營業的書店遇到你                                   

對啦 就當我是偏見好了  可我真覺得jazz真的是給夜貓子的音樂 

想到這個樂風  第一個心中的畫面 就是個煙霧裊裊的 黑漆媽烏的酒吧

裡面有大提琴手 鋼琴手  還有管樂手等等等等

演奏著 一些  沒受過訓練的人只聽幾次 根本不可能朗朗上口的旋律

這像不像 夢境?

心理學家說 大部分的夢都不會被記得  可是夢境真的存在

你追一個夢 追的好遠 好遠  追到地球的另一邊去

故鄉這件事是這樣的

有時候 地理上離它越遠   反而心理上會更接近它

結果 地球真是圓的 你跑到那麼遠的地方 找了一堆外國人來

作的卻是很在地 很貼近原點 的一個主題

我第一次聽到 是在雨天的一輛計程車裡

廣播中放著你的音樂  配合著DJ娓娓介紹你的 個資  還有一些創作動機

在動彈不得的台北街頭車陣裡 一台小小的 計程車上

你的演奏  還有車窗外沙沙沙沙作响的雨聲

很像  我聽到很多jazz老歌 每次放出來的時候

都有著黑膠唱片 遺留下來的滋滋滋的摩擦聲

那個雜音 像是記憶 還有所有跟往日情懷有關的事物 一樣溫暖

 當時 我這麼的想著

"如果   這不是jazz  那麼  什麼是jazz對我來說好像也不重要了"

你離開以後 再回頭看 我完全失去了當初說這句話的斬釘截鐵

是音樂太重要  重要到 你已經背負不了

還是音樂 太不重要 不重要到 你可以這樣把一切放掉

重要?不重要? 

沒有解答的疑問  不會讓我覺得自己蒼老

反正我每天都要遭遇一堆沒有解答的事

活著  變成了找尋一個又一個新的無聊  來取代舊的無聊

這才糟糕

我曾經想寫一個東西 來紀念 所有英年早逝的華人流行音樂家

其中一句是

"我一直  是個寂寞的少年 但沒有你們

 我想必 會更 寂寞  很多 很多 很多......"

說你是流行音樂家 你不會同意的 雖然我知道你對朋友很隨和

但你就是不會同意自己被這樣歸類的

那是  在喜來登飯店的一樓   我去看你的二重奏表演  

整晚都演奏 很正統的jazz    又到了你的休息時間                        

我問 "這是個讓人喝酒的lobby 怎麼 你都不表演一些流行歌"

"那些弄來弄去 都是同一套Do Re Mi Fal Sol La Ti Do  換湯不換藥

 我是稱不上討厭啦 但我彈一彈 會彈到睡著......."

"這樣啊.....我有朋友說 jazz就是黑鍵跟半音 看來好像是對的

 你們玩這種音樂的  真的不能只用白鍵來表達你們要的意思"

"ㄟ.....jazz好像也不完全是你說的這樣

 這樣啦 你不是說想找一個好的教爵士的老師嗎

 我介紹你一個 我跟他學過  去跟他學  你就瞭了"

後來這個老師  在音樂上的確改變了我一生

不過  我還是沒有變成一個爵士樂手

其實  我從來也沒從你口中聽過你自稱是爵士樂手 

這是個令人會心的模稜兩可  就像你的招牌笑容一樣

我們曾在同一個夜店表演 但日期不同 從來就是沒同台

有人問我  聽了這麼多jazz   而且有你這類的朋友   怎麼不去彈這些音樂

我說 等我老了  退休了  人生閱歷夠豐富了 或許音樂上有足夠的醇厚

再去彈比較像吧  搖滾吉他高手 一大堆都是小伙子

你看過哪個爵士的吉他大師是小夥子的?

我當初一直 這麼認為

認為 我會看到你變成糟老頭子了 還在一台鋼琴前面搖頭晃腦的彈著 

而事實是 我還沒確定自己變成糟老頭子的時候 是否仍然彈吉他

就已經確定  將來可能跟我合奏的糟老頭子裡  絕不會有你

基於一個聽眾跟點頭之交的尊重  我始終不願意把你的離開視作一個悲劇 

我寧可認為 曾經 那麼不凡的活著的一個音樂家  

告別人世的方式也該是同樣的不凡

你的生死同樣讓人驚歎

就像黑鍵 跟 白鍵 如此對立 又依存

少了哪個 一台鋼琴都不能算完整

不過  我想你最在意的也不是完不完整   而是誠不誠懇吧

這兩年來 我想了幾次  要用什麼方式來表達一點紀念

我試過 素描一張你的肖像  但怎麼畫  我自己都不滿意

也想過 作一首小品 有點爵士味的 還沒作就知道 那會更不像

那也是  怎樣作 都好像顯得我有點交淺言深  或為了作一個什麼東西而硬作

直到不久前 我突然有一天  想到台灣另一位 英年早逝的鋼琴手

"jazz就是黑鍵跟半音" 這個歪理就是出自這位 老兄

他在上海的studio裡  坐在機器前趴著小睡  就這麼過去了 叫也叫不醒

這位鋼琴手在世的時候 常來我家 促膝長談到天亮

然後我試著去google他的名字 想要發現一些至少可以證明

他曾經活著的痕跡  至少音樂上吧 看他有沒有留名下來

我竟然 一個有關他的網頁都google不到

他也是個jazz彈很好的音樂人 只是還來不及留下任作品就走了

一開始我只是 很平常的感嘆

後來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你們兩個人都比我年輕啊......"

不知名的哀傷才慢慢浮上來

不知道是為了你們美麗的早夭  還是我將面對的猥瑣的衰老

於是  我一邊憑弔  一邊想像

如果你們 在"另一個世界"遇到的話 你們的開場白 會是怎樣...........

"你好 我是C.C. 聽說你是Fei的朋友"

"你好 我是S.C. 你也是Fei的朋友不是嗎?"

"Fei 說你 jazz彈超好 "

"別理他  他很愛誇張 而且 他好像不太懂什麼叫jazz"

"呵呵  Fei是不懂.........

 他彈鋼琴只會彈C大調 Do Re Mi Fa Sol La Ti來來去去那幾個音"

"那樣的確  ㄟ.........不怎麼jazz"

"我不敢說我會彈jazz  不過 我就是討厭彈來彈去只有自然音階"

"那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哦?  因為我們  都不喜歡自然音階嗎"

"沒錯  因為我們都不喜歡 自然音階  尤其C大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