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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25 11:21:21瀏覽12426|回應12|推薦78 | |
張愛玲短篇小說中,《桂花蒸 阿小悲秋》獲得的注目極少,比起光輝熠熠的《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金鎖記》等名篇,《阿小悲秋》簡直容顏黯淡。許多人讀完後往往覺得疑惑:這篇作品到底想表達什麼?因瑣碎敘事方式而看不下的,亦大有人在。 以底層婦女作為主角,在張愛玲作品中並不多見,小說以來自農村的「阿小」,在洋主人「哥兒達」家中幫傭的一天作為主軸。平平淡淡的日常,拉拉雜雜的瑣事,來來去去的小人物,難有高潮起伏。文中雖有許多刻畫入微的情感和隱喻,卻像打散的拼圖碎片,儘管每一片都生動精緻,卻因難以窺見全貌而少有人欣賞。 要看到作品精髓,須將碎片拼湊後,才能勾勒出一個勤勞、機靈、守分,自力更生的底層勞動婦女形貌。那是迥異於綺麗蒼涼的白流蘇、王嬌蕊和曹七巧,是等不到南瓜馬車,卻能在廚房後院開同鄉會,接受現實且認真生活,堅毅與風華兼具的真正「灰姑娘」。
農曆八月稱桂月,是桂花盛開的季節。時序雖進入秋天,卻有一小段時間堪比酷暑。一般常用「秋老虎」形容白天太陽的威猛,但若論起南方的濕熱,這個「蒸」字卻用得妙,將地表熱氣蒸騰,源源不絕充斥各角落,使人無處躲藏而焦灼難耐的情景,形容得貼切到位。 故事,就發生在中秋過後,某個「桂花蒸」的星期六。 阿小,人如其名,個子雖小,卻生得俏麗有風韻。長於農村的她沒機會受教育,若要在上海這個十里洋場立足,選擇十分有限,到有錢人家中幫傭,對須照顧孩子的阿小而言相對合適。 雖是幫傭,也有能力差異。上海租界外國人多,他們和中國人的飲食、習慣、交友圈都不同,有學習能力,會簡單英語聽說,又能打點好家務的「阿媽」,自然搶手。 但在主人哥兒達心中,阿小的能耐卻又不僅於此,是必須好好哄住免生異心,甚至克制愛拈花惹草的本性,只因為「好傭人真難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哥兒達雖未婚,卻非單純好相處的東家,異性關係複雜外,小氣、多疑且精於算計,阿小到底有何本事贏得如此評價? 她上工時總是將辮子梳得又緊又清爽,廚房門邊黏了只缺角小粉鏡,隨時注意儀容。穿上白圍裙才開始一天的工作,像家事學校專門訓練出來的女管家。 她見不得髒,總是將自己的勢力範圍用心打掃乾淨。同鄉老媽媽中午來聚會,還以為是外國人家不用煮中式料理,所以「鋼鍋鐵灶白磁磚」皆閃亮清爽。老媽媽不知道,阿小是連看見樓下少爺在陽台乘涼吃了一地柿子菱角,都會生出「恨不得替他掃掃」念頭的乾淨人。 她不隨意拿主人家的東西,唯一例外是茶葉,且只有她男人難得來時。她總是主動找事做,即使和男人聊天時手也沒閒著,在西曬的廚房裡,「支起架子來熨衣裳」,熱烘烘的廚房更像烤爐了。 儘管戰時常缺水缺電,無論主人出甚麼難題:或者每天洗澡,或者丟一堆換洗衣服被單在浴缸,更或者,常帶不同女人回來吃飯,身手俐落的阿小總有辦法使命必達。
阿小更大的本事是心思細密與善於應對。 主人哥兒達是帥哥一枚,書上說他「不失為一個美男子」,而且「體態風流」。彼時的上海,洋人總是吃香的,加上哥兒達雖有點年紀尚未顯老態,所以自覺對女人是有辦法的。 或許因為吃得開,他滑頭而沒有真心,只是遊戲人間逢場作戲,即便遇上心目中的女神,太麻煩的也不要,因為「深知久賭必輸、久戀必苦的道理」,而且「也看開了,所有女人都差不多」。 在星期六這天,哥兒達就有三個女人要應付:癡情的李小姐,黃頭髮女人,及疑似舞女的新歡。 情場浪子能游刃有餘,不能不說阿小助力極深。她準確辨認出新歡,安撫已被厭棄的舊愛,還含羞帶笑和喜歡放交情的洋女人周旋。從一個阿媽的視角,她觀察出每個人的需求且予以滿足,分寸拿捏極其恰當。主人除了要記得收起房中照片,完全不擔心穿幫,全身而退外,更沒甚麼麻煩難處理的尾巴。 哥兒達雖倚重阿小,但還是像防賊似的防著她,除了「常常開冰箱打探情形」,還動不動就疑神疑鬼。只是「再要她這樣的一個人到底也難找,用著她一天,總得把她哄得好好的」,所以並不查問。他不問,阿小自無法說明,對自尊心強的她來說,簡直是人格羞辱,難怪會氣憤地跟同鄉秀琴抱怨。 他一個男人,比十個女人還要小奸小壞,隔壁東家娘多下一張麵包票,我領了一隻麵包來,他還當是他的,一雙眼睛瞄法瞄法,偷東西也偷不到他頭上!…… 上次也是這樣,一大盆衣裳泡在水裡,怕我不洗似的,泡得襯衫顏色落得一蹋糊塗,他這也不說甚麼了—— 說話的當口,阿小手裡依然費力搓洗主人的衣物,為人幫傭,辛苦不算甚麼,最難忍受的,應是不被信任的羞辱吧!然而小人物為了生活,又何能侈談尊嚴?
除了老闆難纏,外在大環境也對阿小不利。在洋人家幫傭,薪資雖高,吃住卻要自己拿錢,戰時物價飛漲,負擔實在不小。中國人家裡管吃管住,相對划算許多,只是住到主人家,對要強的阿小來說,須吞忍的就更多了。像現在,白天來晚上走,至少像份平常工作,心理上會好受些。 阿小貧寒出身,日子過得儉省,但對兒子「百順」,即使供他上學十分吃力,還是希望他能努力讀書上進,強過自己。誰知百順貪玩也就罷了,還留了級,怎不讓她氣惱!可說到底就這麼個兒子,如何不疼?於是阿小一會兒罵,一會兒護,種種矛盾與恨鐵不成鋼的心理糾結,也就可以理解了。 對兒子的焦急無力,還在於阿小是偽單親。 她有男人,一個其貌不揚的裁縫,只不過既不住一起,甚至,也未給予任何經濟資助。裁縫識字,他也深知在這點上強過阿小,基於對母子生活毫無貢獻的心虛,總要以考問兒子教科書,來彰顯自己的重要性,為阿小讀家書時更是如此。只是蜻蜓點水似的探望,對兒子的教育助益甚微,頂多是阿小因情緒放鬆而欣喜片刻罷了。 沒有點過花燭的婚姻不被家裡承認,連帶百順在家書中都像隱了形,從未被提起,所以聽到秀琴說「沒有金戒指不嫁」,難免挑起種種情緒。 但阿小是個務實認份的人,對丈夫雖有怨嘆,仍安慰自己「男人不養活她,就是明媒正娶一樣也可以不養活她」。更何況「他掙的錢只夠自己花,有時候還問她要錢去入會」,於是,這些紛亂的念頭終究只是念頭。
若說日子全是辛苦也不盡然,阿小沒念過書,不懂甚麼「無入而不自得」的道理,苦中作樂似乎是種本能。 她人頭熟又熱心,從推薦工作到留人吃飯,像個同鄉會長似的。中午,十二樓化身為同鄉俱樂部,姊妹們聊聊天,交換些訊息,對在異鄉打拼的她們,是重要的支持網絡。 樓上剛入住的新婚夫妻是有錢人,房價、嫁妝、傭人等細節,和自己不相干又近在咫尺,聊起來特別帶勁,不像自己的事,說著說著就沉重起來。新人的小天地成了阿小的「夢工廠」,「有錢人做事漂亮」讓她心情愉快,同棟樓的喜氣沾了她一身,於是,「連她的憂愁苦惱也不足道」了。 儘管阿小連同鄉描述新娘「好像滿胖,戴眼鏡」都不能接受,她的美夢裡容不得一絲瑕疵。然而新婚三日後的深夜,樓上夫妻竟開打大鬧至尋死覓活,阿小不能想像他們「一百五十萬頂了房子來打架」,然而風雨聲中夾雜的哭鬧吵雜卻真實存在,想來世間畢竟沒有完美無瑕的夢境。 一夜大雨送走「桂花蒸」,第二天,天氣驟冷,季節已然交替。 阿小的日子並不曾改變,生活仍然艱困,貧富閒忙的林林總總仍在周遭上演。對阿小而言,灰姑娘般的日子雖哀愁難免,但倚靠雙手拚下一片天的坦然和自尊,卻是送給自己最永恆華美的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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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