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的朱紅宮門大敞、綺窗大開，金色光線毫無阻攔地漏進宮室內。

皇太極的御案上仍疊了一摞摞整整齊齊的黃色奏摺，一旁置有和田玉朱砂硯臺、紅檀木筆掛，毛筆則擱置於筆山上。御案旁置設了一張紫檀木長型桌案，其上攤開了一張絹面繪有仕女，非常緜長的圖畫，正如陽光般，一逕毫無攔阻地舖排開來。

皇太極站在那幅長卷圖前，仔仔細細地欣賞著。

玉兒被內監領入書房，款款婀娜地來到他面前。

她正欲請安之際，他竟拉著她的手，讓她站在那幅長卷圖畫前。

「玉兒，妳瞧瞧，這《女史箴圖》畫得不錯吧？」

「大汗怎有此一圖畫呢？」

他呵呵一笑，「多爾袞也不知哪兒弄來的，說是要獻給我。」

她細細地觀賞此畫，「嗯，確實挺美。這《女史箴圖》可是出自名家之手？」

「真跡原為顧愷之所繪。據聞晉惠帝時賈后善妒，於是當時的文學家張華便作《女史箴》來諷剌她，顧愷之便依張華所著之內容，繪了十二段宮廷女子的典範故事。現妳所見已非真跡，而是唐朝摩本。」

「即便並非真跡，出自唐朝亦屬極為珍貴的古畫了。」

「是呀。批摺子理政事之餘賞賞畫，怡心怡情，想來是不錯的。」說著，他竟歎了口氣。

見他歎氣，她關心地問道：「怎麼大汗賞畫，賞著賞著竟歎起氣來呢？」

「有時我覺得，理家事比理國事還難啊。」

「究竟何事兒使大汗如此心煩，見大汗正賞《女史箴圖》，可是后宮的事情讓大汗心煩，可否願說與玉兒一聽？」

「后宮的事兒雖也讓人覺得心煩，但好在還有大妃為我分憂。我現在正煩的還不就是豪格嘛？我告訴他，欽天監那邊兒奏報他與沉璧的八字合婚以後不合，我欲下旨撤了他們的婚事兒，他不從，居然跟我鬧起性子來。」

聞言，她訝異於豪格情深如此。「想不到豪格貝勒竟如此鍾情於沉璧。」

「再怎麼喜歡，也不能拿自個兒的命途安危去賭吧？」

她溫婉地勸道：「大汗不妨請先稍安勿躁，玉兒想，豪格貝勒既如此鍾情沉璧，想必無法馬上接受他二人婚事兒撤銷一事兒，還請大汗能多給他一些時間。」

他頷首，「這樁婚事兒橫豎我是不可能著人替他們操辦的，總之就先擱著，讓時間去平撫豪格的心情罷。」

她瞭然地點頭，陪著他，無奈地看著眼前的《女史箴圖》。

◆◇◆◇◆

　　沉璧的房裡有股香味，窗子未關，風兒將那股子味道給帶了出去。

　　玉兒一進她房裡，便聞到了那股好聞的味道，待再走得近一點兒，見她自個兒正就著妝奩上的鏡子在梳篦長髮。

　　沉璧除垢篦髮的是以玫瑰花、白芷、山夷、丹皮等中藥所細研而成的面子。她將之撒於長髮上緩緩地揉搓按摩，待清潔過後再以篦子篦除乾淨。

　　玉兒入內，沉璧聞聲，自鏡中見她嫋娜身影，正欲回頭起身向她行禮，玉兒卻自她手中接過篦子，溫柔一如長姐般地為她篦起長髮來。

　　沉璧見玉兒如此，一時有些心慌。「主子怎可替沉璧篦髮呢？可折煞奴婢，萬萬使不得呀。」

　　玉兒笑了笑，「我說過，咱們除了主僕身份以外亦是姐妹，姐姐替妹妹篦頭髮是姐妹親愛，外人若知曉了只會說咱姐妹情深，何來折煞。」

　　沉璧就著鏡子，朝玉兒微微一笑，也就安心地讓玉兒替自己篦長髮。

　　「用的是什麼呢，好香呀。」

　　「是玫瑰花、白芷、山夷、丹皮等所細研而成的香粉，白芷可燥濕止癢，丹皮有清熱之效。」

　　「改天也替我篦頭髮可好？」

　　沉璧笑道：「若主子想篦頭髮，沉璧自當服侍。」

　　「篦完頭髮，妳也該歇息了。」

　　沉璧點頭。

　　「對了，」玉兒想起一事，「有件事兒想同妳說。」

　　「主子請說。」

　　「今兒上大汗的書房，聽他說欲下旨撤消妳與豪格的指婚，只不過……」

　　「怎麼了？」沉璧聽了，一時之間既喜且憂地問。

　　「豪格似乎不太願意，仍執意納娶妳。」

　　聞言，沉璧暗自地歎了一口氣。

　　「沉璧，我知曉妳心中所思，妳放心，這輩子妳既已嫁與多爾袞，我定會設法周全你二人。」

　　她抬眼望向玉兒，感激地拉住她的手。「主子，您為沉璧所做的已經夠多了。既然大汗已決意撤消婚事兒，那麼這件事情便不急於一時，讓豪格貝勒自個兒好好地想想，沉璧也會同他聊聊的。」

　　「妳可有辦法能夠說服他嗎？」

　　沉璧點頭。

　　「既如此，那妳便好好地跟他說吧。」

　　「是，沉璧多謝主子關懷。」

◆◇◆◇◆

翌日，豪格一派欣喜地往后宮沉璧所居之房走去，待行至她房前，他站定，理了下自己的衣裝儀容，這才走了進去。

進房以後，見沉璧正坐於床畔喝藥，已然喝下最後一口。

豪格上前，柔情輕喚地道：「沉璧。」

她放下藥碗，看去。「貝勒爺，您來了。」

他接過她手中的瓷碗，置於一旁圓桌上。笑道：「方才夕雲至殿外找我，說妳要見我，我下朝後可是一刻也沒耽擱地就趕過來了。」

「是，沉璧要夕雲去請您過來，是有話想同您說。」

他坐於床畔另一邊，笑地問道：「妳想同我說什麼呢？」

看著他，她很為難地開了口：「是有關咱倆的婚事兒。」

聞言，他十分高興地問道：「可是婚事兒方面，妳有何想法？」

「貝勒爺……，」她下床，跛著受傷的腳踝，跪於他眼前。「請您原諒，沉璧……，沉璧實不能嫁與貝勒爺為側福晉。」

見此情狀，再聞她所言，他有些不可置信。「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嫁與我？況且，咱的婚事兒乃大汗所指呀。」

「欽天監那邊，說咱合婚以後相剋不合，如若勉強成婚，沉璧將會刑剋夫君，災厄並至，凶煞連緜，骨肉分離，不得安寧。這事兒宮裡已傳得人盡皆知了。」

「沉璧，妳信這事兒嗎？妳摔傷、我府邸走水、我手肘燒傷僅為巧合，我不認為納妳之後我就會為妳所剋而早逝……」

「即便貝勒爺不信這些事兒，沉璧亦不能嫁與您為側福晉。」

「究竟為什麼？」

她仍跪著，抬起眼來。「沉璧之所以不能嫁與貝勒爺，是因為──，沉璧早已委身與多爾袞了。」

他有些懵了，急地問道：「果真？」

「千真萬確，沉璧實毋需為了推拒此樁婚事兒，而編出如此損害自己名節的謊言。」

聞言，他如遭雷殛，整個人都愣怔住了。仔細一想，沉璧曾離開汗宮回至十四貝勒府，那時多爾袞曾賜與她「沉月璧居」一座小小宅第，想來二人關係確實匪淺不假了。

「貝勒爺，沉璧已非完璧之身……」她低聲地說道。

他沉吟了會兒，斬釘截鐵地對她道：「我不在意，只要咱倆成親以後，妳的心能實實地向著我，這樣就夠了。」

聞他所言，她心下異常感動，畢竟在這樣的年代，女子的貞操是何等緊要之事，然而豪格竟因愛她而絲毫不在意。「不知貝勒爺可否聽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沉璧之心既已給了多爾袞，此生就再不會變了。」

他回神，搖頭。「不對，如若妳已委身與多爾袞，為何他不納妳入府？就算不正式納妳，總該讓妳做他的庶福晉，難不成多爾袞僅是想玩弄妳的感情？」

她歎了口氣，「請貝勒爺聽沉璧細細地道來。當年沉璧與多爾袞情投意合，多爾袞本欲奏請大汗冊立沉璧為福晉，無奈小玉福晉因此妒恨自戕，沉璧實不願因與多爾袞這段感情而傷害人命，所以並未答應。」

「小玉福晉自戕不關妳的事兒，沒有人會怪妳。沉璧，妳如此凡事為人著想，不覺得自己太過委屈嗎？」

「如若僅為成就自己的愛情，而讓小玉福晉就這麼死了，那沉璧一輩子良心會不安的。況且，若小玉福晉真因此而死，那麼多爾袞豈不是就得罪了蒙古科爾沁嗎？為他著想，沉璧就更不能沉溺於與他的朝朝暮暮了。」其實，沉璧對豪格所言並未全然屬實，即便小玉兒接受；多爾袞可娶她，她也絕不能正式地嫁與他，理由是──歷史上，不論多爾袞或豪格，他們所載於玉牒上的福晉，並沒有「沈沉璧」一人。為維歷史故，她自當更不能使自己成為正式的嫡福晉、側福晉或者是繼福晉了。

「沉璧，沒想到為了多爾袞，妳居然可以為他犧牲至此。妳，真是太偉大了，我自歎弗如。」他想了一下，覺仍有一絲冀望，遂道：「如妳所言，若小玉福晉一日無法接受妳，妳與多爾袞便一日無法開花結果。與其如此無止盡地等待下去，為何妳不願考慮接受我？」

「貝勒爺，沉璧相信咱們是同一種人，如果換作你是我，你會接受另一個人的感情嗎？」

聞言，他歎了口氣。「我明白。可是，妳不苦嗎？」

「不苦，相反的沉璧很快樂。」

「好，只要是能讓妳快樂的事情，我都願意成全妳。」許久，他才緩道：「罷了，妳既決意如此，我豪格亦非奪人所愛之小人，自當稟明汗父，同意他正式取消咱倆婚事兒。」

「貝勒爺，您預計如何向大汗奏稟？」跪於地上，她抬眼望著他。

「妳放心，我自有一套說法。」

「那麼，還請貝勒爺勿要將沉璧與多爾袞有情一事兒稟告大汗，沉璧並不想入皇室成為側福晉。」

「好妳放心，我絕不會將妳與多爾袞之事說出來。」

聞言，她感激涕零，不住地於他面前磕頭謝恩。「多謝貝勒爺、多謝貝勒爺、多謝貝勒爺……」

他俯身扶起她來，「別謝我，我這麼做不是為了多爾袞，亦非為成全你二人，而是我真心盼著妳能開心快樂。」

「您的大恩大德，沉璧無以為報，願死後能結草銜環。您對沉璧情深，沉璧此生無以償還，如此情債，願待來世再償。」

【註】所謂「嫡福晉」即結髮正妻；「繼福晉」則是所娶的第二個妻子，是繼室，不能被稱為嫡福晉，然其所出子女可被視以嫡出。「側福晉」是側室。「庶福晉」僅是尊稱，一般沒有正式身份。意思也就是說，嫡福晉、繼福晉及側福晉是有受朝廷冊封的，庶福晉則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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