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上現代風火輪，呼嘯而過的一群蘿蔔頭，駛經花崗石砌的花壇時，搶摘了幾根，青翠細梗紫花的薰衣草，緊握在沾滿泥巴手心裡。彩色玻纖滑梯是賽跑的起點，哨音乍響孩子們扔掉小花，嘎喳嘎喳輾過，紅白相錯磁磚步道，眨眼就烙滿了笑靨相連的胎痕。

氣急敗壞的少婦，扯開了喉嚨：『小茹，要叫妳幾次啊?』迴繞在綠瓦涼亭裡高八度音浪，不絕於耳。半晌，綁馬尾黃口女娃，抿著嘴拖著小三輪車，無精打采的走出公園。只是小名身影類似啊！我望見低矮圍籬外，路燈一一亮起，跳躍光影中，波波相啣往事，如漩渦般攪動了起來。

外甥女就讀的國小，上學得走幾條馬路天橋才能抵達。半天課沒人接送，會先來我家暫留。寬敞騎樓末端起了道磚牆，是她最佳遊樂場。剛放下書包，抬腳就朝牆上劃的框框，猛踢練足球，要她喝口水再玩都沒空。午休時段吵得砰砰作響，鄰居常登門造訪為之氣結：『快回來，不准再玩！』她無奈的暫且休兵。扒完半碗飯，甩著小馬尾，身手俐落的很呢！一溜煙又爬上對門院子大榕樹。瞇上眼皮瞌睡的幾隻麻雀，被竹帚把趕得走頭無路，驚慌的振翅奪門鳥竄！

她國二那年某日，竟沒力氣爬上三樓住家。檢驗結果白血球數量過低，不久後就辦了休學。她老爸跟我同年，平日兄友弟恭，卻為選擇治療方式，爭執不休。他的這個結論：『不能骨髓移植，乾脆看中醫呀！』，我反對無效，終了還是沒接受化療。

多次深夜她鼻血不止，我開車送去長庚急診。蒼白異常的臉色，少了讓人又惱又愛的慧黠，任誰也不忍多看一眼。反倒孩子自己很鎮靜：『沒關係，很快就會止的。』那年我常被派遣海外品管，有回出差前買了盒，她愛吃的巧克力蛋糕。她高興歡呼起來，卻有點埋怨：『我都沒出國玩過咧！』看她瘦削的肩胛，體重似乎更輕了。拉著她的手：『快點好起來哦！下次一定帶妳去！】她清秀臉龐上浮現，兩朵熟悉的酒窩。

拉攏窗簾的房間裡，聞不到絲毫生氣。好像浮雲朝露，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沒有接到電訊，我臨時決定提早兩天搭乘，深夜航班返台。親人心如刀割，再三敘述她臨走前說的話：『姑丈搭飛機回來了。』全哭成了淚人。我坐在病榻旁，握著她的手，仍有些許餘溫，卻任憑怎麼叫喚，都沒了回應。她爹娘呆滯失措的站在門口，早已肝腸俱裂。

找不著有甚麼藉口，可以任性離開的荳蔻年華，只留下來一個，無人回應的手機，和一縷越過萬里雲霧，消失無蹤的幽魂。依照習俗，我幫忙取下項鍊手鐲，卸除了她塵世中最後的罣礙。

忍住淚水和處理後事先生，兩人一前一後，抱著她走下樓。昏暗的階梯我每踏下一層，就閃現一幕模糊畫面。遠遠傳來銀鈴般笑聲，她推著學步咕咕雞跑過來，牙牙學語口齒含混的叫我：『阿丈…泡泡哦……』。車門砰的一聲關上時，我已無法言語，只能心裡默禱著：『來生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