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

黃沙滾滾，荒漠中一黑一白的身影，在遼闊沙海中顯得極為渺小。走在前方的白衣人突然勒住駱駝，轉向一直尾隨著他的黑衣男子。

「你想跟到什麼時候？」

翠綠眼眸牢牢鎖住黑衣男子尷尬的神情，綠髮年輕人沉聲問道。

「我才沒有跟著你，我正好也要走這個方向！」

獄嵩大聲辯駁，伊萊聽了以後，沒有多說什麼，只微微一點頭，便催促駱駝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那麼再見了。」

「喂！等一下！」

果不其然，黑衣男子又追了上來，他騎的不是駱駝，而是名為「雲虎」的巨大騎獸，有著虎類的威猛外貌以及一對巨翼，牠颼地竄到伊萊面前，滿是利齒的嘴裡發出威嚇低吼。

「收斂點！」獄嵩毫不客氣給牠一記頭槌，雲虎非常委屈地低下頭，獄嵩不理牠，而是直直望向伊萊。

「你為什麼要去那座城？那並不是常人應付的了的地方。」

獄嵩開口道，烏黑鳳眸中閃過複雜神色。

「我想去哪裡是我的自由，不勞你操心。」

伊萊語氣依舊平淡，但從話語中能感覺到他的微慍。

「坦白說，我也不是在擔心你。我只是奉命要將這座沙漠中的任何動靜，回報給上級罷了。」

「我要做的事情不會危害到獄家。」

伊萊一字一字的說，獄嵩撇撇嘴，回了他一句：

「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實話？」

…天哪，這樣子簡直像是小孩子在吵架。

伊萊嘆了口氣，「算了，你想跟就讓你跟，可是先警告你，我的專長是帶衰別人。」

「你放心，這座沙漠就和我家後院一樣，」獄嵩驕傲地拍胸脯保證，「絕對沒有什麼東西能傷的了你。」

「我還要聲明一件事，因為是你硬要跟著我，所以我們是只是同路的旅人，」伊萊睨了獄嵩一眼，「我不會付你嚮導費的。」

「什˙麼！你這樣不是讓我做白工嗎？」

黑衣嚮導慘嚎一聲，雲虎不悅地抖了抖翅膀，又換來一記頭槌。

「你真是個怪人，」伊萊皺眉望著聒噪的旅伴，「是你自己說打死也不靠近『燐幽宇』半步，我就自己一個人出發，後來你又硬要跟來，我可沒有強迫你。」

獄嵩咕噥了一聲，「…沒良心的小鬼。」

伊萊決定把他當作空氣，雖然這團空氣不斷散發出陰暗的氣息，同時還有點吵，但相信以自己的適應力，很快就能習慣了。

不過，到底有多久了呢？

好像…一直都是…

一個人。

看不到盡頭的旅程。

他遇過各式各樣的人。

熱情又善良的人，小氣吝嗇的人，冷漠的人，盲目的人，貴族、富商、農奴、乞丐……

有些人羨慕他的自由自在，但也有些人比較喜歡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伊萊沒有選擇，他是流浪者，沒有家。

倔強究竟是好是壞？他已經獨自一人，旅行了很長一段時間。

直到現在── 

「小兄弟，你喜歡甜果子嗎？」

獄嵩拿著一袋色澤鮮艷的果實問他，伊萊看著那如同紅寶石般美麗的小小圓球，搖搖頭。

「我不喜歡甜食。」

「嘖，真是個難伺候的小鬼。」

陽光很耀眼，他的旅程，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

可是，他不介意繞一點路。

終究會到達終點的，所以，慢慢來吧。

＊    ＊＊

艷紅夕陽逐漸沉落地平線下，天空轉變成詭譎的深紫色，幾顆星子閃爍著如同寶石耳墜上的璀璨光芒，夜的女神正曳著黑紗裙襬，款步走來。

空氣中帶著不安的氣氛，日夜交替的瞬間，正是蟄伏於黑暗中的力量開始蠢動的時刻。

年輕人口中吟誦著神祕曲調，碧綠眼眸顏色漸漸淡去，在咒術作用下擴張的視覺，捕捉到遠方不祥的氣息，雖然還很遠，可是他感覺得出來，那股力量正在逐漸擴張。

「好像是在沙漠中盛開的邪惡花朵哪…」

伊萊皺著眉，那個東西會來到這座沙漠原本就是件怪事，而且力量和他上次見到的相比，居然又增強了，雖然可能有點勉強，但他一定要趕快把那個清除掉。

「你在自言自語什麼啊？」

獄嵩的聲音從附近傳來。

「沒什麼。」

被打斷的一瞬間，伊萊的眼眸又恢復成碧綠，天空已經全暗了，涼爽的夜風吹拂而來，再過不久，就會變成令人無法忍受的刺骨寒風，這就是沙漠，無法適應的生物只有死亡一途。

「我開始了解你說你帶衰的意思了…」

獄嵩鬱悶地拿著刷子在雲虎身上梳個不停，細小沙粒不斷從牠濃密的毛皮及羽毛裡掉落，雲虎則是不停地打著噴嚏，「我來這裡這麼多年，也沒遇過幾次沙塵暴，陪你走第一天，就遇到一個超大型的！」

「想離開請自便，我絕對不會挽留你。」

伊萊帶著一臉「我早就告訴過你」的表情，他坐船遇颱風，爬山遇山崩，來沙漠碰到沙塵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而且相信接下來還有更精采的。

「不要！在你離開沙漠之前，你走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

獄嵩完全是小孩心性，到目前為止，伊萊還沒有看過他露出一丁點「獄家人」該有的樣子。他非常的坦率，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和我完全不同呢，伊萊想著。

這世界上，確實存在著各式各樣的人。

「喏，這給你。」

獄嵩在火堆旁忙了一陣子，遞給伊萊一個小盤子，裡面有一小堆白白軟軟的東西。

「這是什麼？」

聽見伊萊的問題，獄嵩很開心地哼了一聲。

「這是黑蠍子肉！」

「還滿好吃的嘛。」

伊萊點點頭，算是讚許。

「什麼，你不怕啊…」

獄嵩露出失望的表情，面前的年輕人對任何事都是一臉淡漠，該說是沉穩，還是對週遭漠不關心呢？

這樣的態度，讓他忍不住興起了想打破這份平穩的念頭。

伊萊感覺到一陣灼熱掠過腳邊，低頭一看，卻看不出什麼異狀。

雲虎突然豎起耳朵，赤紅眼眸緊盯著遠方的某一點，喉嚨裡發出低吼聲，獄嵩警覺地走到騎獸身旁，「雲虎，你看到什麼？」

據說獄家的人在黑暗中也能看的清楚，儘管如此，獸類的感官還是比人類敏銳的多，雲虎似乎越來越焦躁，不住地用爪子刨著地面，獄嵩望了伊萊一眼，「小兄弟，我過去看看情況，你可別趁機跑掉。」

──我就算跑了，也馬上會被找到吧？

伊萊應了一聲「知道了」，獄嵩跳上雲虎的背，牠展開羽翼，後腿一蹬，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四周寂靜無聲，橘紅的火光搖曳，伊萊突然注意到有些不對勁，周圍的黑影逐漸聚攏，伸出長長的手指探入營火底下，火裡突然爆出一陣白光，伊萊用手擋住雙眼，剛才感受到的灼熱又回來了，而且這次，就在他面前。

他聽見一陣鳥翅飛撲的聲音，放下擋住視線的手，跳動的營火此刻竟形成一隻巨鳥的輪廓。

「旭影？」

「少主，我回來了。」

從火堆裡，及地面上的扭曲黑影中同時傳出了聲音，儘管聲音粗啞，但語氣十分恭敬。

「那個，」伊萊指著獄嵩離開的方向，「是你做的？」

「我只不過弄醒了一窩塵蛟，不這樣做，沒辦法把那個人從您身邊引開。」

旭影答道，伊萊卻微微瞪大了眼。

「一窩塵蛟？」

伊萊腦中閃過鋼鐵色的硬殼以及千百隻長足，塵蛟就像放大數百倍的蜈蚣，會吐出具有劇毒的氣體，而且牠們的知覺非常敏銳，想從牠們面前逃掉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少主應該也很想擺脫那個人吧？您為什麼會和那樣的人走在一起呢？」

旭影的語氣裡透出責難的味道，「都怪我沒有好好保護您，我不會再離開您身邊了。趁現在趕快離開這地方吧。」

「我們只是剛好同路罷了，」伊萊發現自己有點生旭影的氣，「你去消滅那些塵蛟，這是命令。」

「可是，少主──」

旭影的話硬生生截斷，火勢突然變小了，四周回歸寂靜，不久後，他再次聽見翅膀揮動的聲音。

冷不防，淡青色的巨大身影躍入眼簾，伊萊發現自己正對著一雙赤色貓眼，過了幾秒後他才反應過來，那是雲虎，牠的嘴周圍全是暗褐色液體，眼睛底下有個傷口。

「雲虎，你的主人呢？」

伊萊突然感到一絲不安，他站起來，慢慢地走向那隻青色巨虎。

「獄嵩他去哪了？」

雲虎咧開大嘴，吼叫了一聲，伊萊立刻停下腳步，「冷靜下來，我沒有惡意，我只是想知道你的主人去哪了。」

雲虎靜靜地盯著他一會，最後竟然趴了下來，打了個呵欠，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伊萊挫折地看著牠，雲虎聽不懂他的話，他也無從得知雲虎的想法，而旭影也不可能答應幫他這個忙，旭影會做的事應該是趁亂偷襲獄嵩。

怎麼辦？此刻伊萊滿腦子都是凶猛的塵蛟，雖然覺得雲虎不會丟下主人，自己逃回來，但他還是放不下心。伊萊雖然已經習慣遇上壞事，但他總是極力避免牽連到別人，何況這件事情是旭影挑起的，他應該要負起責任。

就當是做善事，如果獄嵩真的發生了什麼事，起碼也替他找個地方埋了。

伊萊凝視著營地外無邊無際的黑暗，開始輕聲吟誦咒文，碧綠眼眸色澤轉淡，他看見細細的銀色光輝自黑暗中浮現，這是土地的精靈在指引他獄嵩所在之處。

於是伊萊沿著那條軌跡向前走去，走了一段時間後，他開始後悔了。

冷風毫不留情地刮著他的臉頰，黑暗彷彿巨大的繭緊緊將他包裹住。他只能沿著獄嵩經過的痕跡前進，但當時獄嵩騎著雲虎，所以說，如果地面上有流沙，或是什麼生物的巢穴，伊萊仍會懵然不覺地一腳踩下去。

儘管如此，伊萊還是繼續往前走，這是他的責任，他不能讓別人來承擔後果。

走了莫約半小時後，伊萊停下腳步，獄嵩走過的痕跡變成一片混亂，他似乎在這一帶繞了很久，眼前的銀光像一團亂糟糟的毛線，而且還在繼續延伸…

咦？

銀光掠過伊萊身旁，有冰涼的東西搭在他脖子上。

熟悉的聲音在身旁響起，獄嵩以前所未聞的冷酷語氣問道：

「你是誰？有什麼目的？」

「我叫做伊萊，正在散步。」

伊萊鬆了口氣，隨口回答道。

注意力一分散，銀光便消失了，伊萊眼前只剩一片漆黑，他聽到獄嵩低低的笑聲，抵在他脖子上的刀鋒移開了，他徒勞無功地四處張望，還是什麼都看不見。

「不帶火把，孤身一人出來散步，小兄弟啊，該說你勇敢，還是說你蠢呢？」

獄嵩大概也知道這是瞎掰的藉口，他嘆了口氣。

「你能毫髮無傷地走到這裡，還真好運。」

「我從來不知道好運這個辭能用在我身上。」

伊萊認真地說道，獄嵩沒有回答，他聽見一陣摩擦聲響，身旁燃起了綠色火光，他看見獄嵩拿著一支像是紙筒的東西，在紙筒頂端，綠色火焰幽幽燃燒著，並且散發出一種不太好聞的氣味。

「走啦，這裡的空氣有毒，待太久會失明的。」

獄嵩說著率先邁開了步伐，他不知為何裸著上身，精壯的身軀被沙漠的烈日烤成暗褐，伊萊發現他的右手－從肩膀到手腕－覆蓋著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一股寒意掠過背脊，伊萊本能地明白那代表著不祥，他連一眼都不願意多看。

「你剛才…有遇見什麼東西嗎？」

伊萊瞥見獄嵩背上有幾處細小的傷口，獄嵩頭也不回地說道：

「沒什麼，只不過是些小蟲子，正好給雲虎加菜。」

小蟲子？如果塵蛟在獄嵩眼中算是小蟲子，那這世上真的沒什麼東西是可怕的。伊萊無奈地想著。

他走在獄嵩身後，今夜的沙漠真是靜得嚇人，兩人之間的沉默持續延伸，伊萊把自己緊緊裹在布袍當中，抵抗不斷侵襲的寒意。

真希望自己沒有出來找人…

他對自己的莽撞感到可笑，另一方面，也對獄嵩有了新的看法。

是他太低估獄嵩了，獄嵩總是一副吊兒啷噹的模樣，但他的實力也許遠超乎自己的想像，畢竟，伊萊心想著，他一點也不了解眼前這個人。

不知不覺，營地已近在眼前，藉著溫暖火光，伊萊才發現獄嵩的手上拿著一個黑色布包，看起來正是某嚮導失蹤的上衣。

「那是什麼？」伊萊指著布包問道，獄嵩聽到他的聲音，回過頭來，伊萊注意到他的臉上有一條細長傷痕。

我果然又牽連到別人了…

「這個？」獄嵩提起布包晃了晃，「是好東西，要送給朋友的禮物。」

「朋友？」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獄嵩賣了個關子，他轉頭去看雲虎，青色巨虎睡得很熟，完全沒察覺兩人回來了。

「這傢伙，吃飽就睡，真是的…」

他一邊咕噥著，一邊從腰間摸出一個小瓶子，灑了點粉末在雲虎的傷口上，雲虎微微動了動，但沒有醒過來。

「我這裡有很有效的傷藥，你要不要？」

伊萊從他的大布袋裡拿出一個罐子，裡頭的液體像天空一般湛藍。

獄嵩看著他，墨色鳳眼閃現戲謔的光芒：

「我覺得，你好像突然變得很關心我？」

「不需要就算了。」

伊萊又恢復了淡漠的表情，獄嵩輕輕一笑。

「我很需要，謝啦，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