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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故事的人
2008/06/20 21:34:42瀏覽1665|回應0|推薦8

說故事的人[1] 訴說永恆的農村悲歌

-重讀張愛玲的《秧歌》 

    我相信,一個說故事的人,永遠不會受到時間的阻擋及干擾…. 

雖然直至今日,中國早已成為所謂世界經濟強國之一,8月將舉行全球奧運盛會,台灣更重新恢復兩岸和談,在中國已重新崛起的同時,重讀張愛玲在一甲子之前所寫中國農村社會改革失敗故事的《秧歌》,不知儲不會不合時宜?還是六十年前發生的事,早已成過眼雲煙? 

重讀張愛玲的《秧歌》,我們對它的評價,會不會只是當時反共愛國文學熱潮的作品而已嗎?如今從社會現實的角度觀看,進入21世紀的中國,當真已擺脫農業社會革命困境的惡夢? 《秧歌》只是中國農村社會變革、政府錯誤政策之下的短暫現象? 

還是,《秧歌》真的是描繪中國農村社會最經典的文學創作?這些在小說裡出現的農村問題,迄今還困擾著中國廣大的農村人民? 《秧歌》果真是一曲中國農村永不停歇的巨大悲歌? 

這些問題,從文學方面探討,張愛玲的《秧歌》很早就建立起屹立不搖的文學價值,早在近半世紀,夏世清在撰寫中國近代小說時,就已一筆斷定《秧歌》的文學史地位了,這個文學價值的判斷,對於那時才上市不到幾年的長篇小說,確實大膽,但後來也都認為夏志清所說無誤,他認為:

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她的成就堪與英美現代女文豪,如曼殊菲兒(Katherine  Mansfield)、泡特(Katherine Anne Porter)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還要再高明一籌,在1955年,出版《秧歌》英文版,在中國小說史上已經是本不朽之作。[2]

對於《秧歌》有好評的,不止夏志清一人,早在夏志清寫中國近代小說史之前,就有人對該書極有好評,印製在《秧歌》小說集扉頁上的一行字,就是胡適看完《秧歌》之後的深刻感想,胡適對於《秧歌》的評價,更為接近張愛玲做為一個說故事人的特質,胡適更道出張愛玲說故事的特性是「平淡而近自然」,胡適如此說: 

      

此書從頭到尾,寫的是「飢俄」,書名可以題作「餓」字,寫的是真細膩忠厚,可以說是寫到了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近年所讀的中國文藝作品,此書當然是最好的了。[3] 

近年來,對於張愛玲這位祖師奶奶的讚美,始終被捧上了天,有人以後殖民主義的理論,來剖析祖師奶奶的創作,也有人認為,張是所謂歷史和文學的「漫遊者」,漫遊在荒蕪的歷史盡頭,但這些稱謂、這些形容,卻都不如以一個說故事的人來形容張愛玲,更為貼切。 

班雅明在《說故事的人》一文裡指出,事實上,「說故事」是一種人類相互交換經驗的原始能力,但今日卻已喪失,因為世界變換得太快,經驗不再有價值,不過,在班雅明的觀念裡,說故事的人是純粹的以言語敘事故事,但小說並不是來自於口說傳統,且須行諸文字,這是以言語說故事與文字寫小說的最大不同。 

在班雅明的觀念,他認為最古老兩種說故事的典型,一是定居的農民、二是周遊各地的水手或商人,這兩者之間又互相滲透,但他們都以語言說故事,傳承最寶貴的生活及生命經驗,相對地來說,張愛玲雖是使用文字寫小說,但她的文字如同她的言語,她的小說如同她所說的故事,並且是傳承她自身經驗的一種重要形式,因此張愛玲是一個「說故事的人」。 

從張愛玲的小說來看,她就是一個名符其實說故事的人,無論是講述中國沒落傳統貴族的墜落記事-《金鎖記》,還是大時代愛情的紛亂別離-《半生緣》《傾城之戀》,還是到了《秧歌》,描寫中國大陸農村改革遭遇的大餓荒、變亂,張愛玲始終是一個謹守份際說故事的人,她結合傳統與西方寫作技術,形成特殊的張腔張調,一種既傳統又新穎的語言文字形式,講述一個又一個驚心動魄的好故事,傳承她看透的生舌及生命經驗。 

從這樣一個新的角度來觀看張愛玲的《秧歌》,就更為貼切了,尤其《秧歌》裡的主角是鄉下農民,夏志清就指出,張愛玲為配合角色,《秧歌》裡的段落句子刻意縮減,不再那麼濃妝艷抹了,呈現出胡適所讚譽「自然幾近平淡」的味道,事實上,其文字的使用,已幾乎接近口語,口語當然就出現所謂平淡的味道,但形諸文字卻經得千錘百鍊,夏志清認為:

《秧歌》的題材是農村生活,因此它的風格也十分樸素,和作者那些描寫布爾喬亞生活的小說的華麗的作風,截然不同,句子和段落都縮短了,意象的運用也大為緊縮,而且作者也放棄中國舊小說的敘事方式,改用西洋小說的方去。[4] 

    夏志清接著分析,張愛玲雖早在《桂花蒸 阿小悲秋》裡,用精細而富於同情的手法,替我們勾畫出一個中國農婦的性格,在《秧歌》裡,張愛玲觀察描寫的範圍擴大,她展現了一群農民的特性沒有特別高貴也沒有格外讓人同情,反正點出了中國農民平凡無實的特性:

她筆底下有五六個農民,都寫得栩栩如生,普通一般作家,描寫起農民來,很可能歪曲現實,把他們的品格寫得特別高貴,或者特別的惹人憐恤,張愛玲所注意的,主妟要的只是農民的情感和農民的習慣,惟其因為她正視現實,她小說裡的人情味,也非一般庸俗作家所可及。[5] 

張愛玲這樣樸實的寫作筆法,用在描寫胡適所點出該小說的主題饑餓時,就有平凡文字中,讓人驚心動迫的場面,夏志清特別引用了《秧歌》裡的兩段文字,說明張愛玲使用平常文字透出的非凡寫實技巧:

 他們一直是窮困的,他記得早在躺在床上,聽見他母親在米缸裡舀米出來,那勺子刮著缸底,發出小小的刺耳的聲音,可以知道米已經快完了。一聽見那聲音就感到一重澈骨的辛酸。

…………….

 現在他長大成人了,而且自己也有了田地,但是似乎還是和從前一樣地默默受苦,一點辦法也沒有。妹妹流著眼淚來求他,還是得讓她空手而回。[6]  

夏志清更認為《秧歌》是一部人的身體和靈魂,在暴政下面受到摧殘的記錄,在共產黨的統治下,非但人廉恥喪失,就連農村日常生活,都徹底受到改變。

      他接著指出,《秧歌》雖然只是一部短短200頁的小說,但是它裡面包含了好幾個世界,最受人注意的無疑是簡樸的農民世界,他們的天倫之愛和他們的生死,現場都面臨悲劇式的考驗,考驗他們的是一種外來的力量,「共產黨」。  

在夏志清評完《秧歌》之後的三十年,王德威接續了老師的棒子,對於《秧歌》的看法,他以子之芧攻子之盾,他認為左翼文學傳統,把饑餓所帶出的各樣動機發揚光大,形成以饑餓為主題的文學潮流,「魯迅以降,有多少涕淚飄零的文字,是以描寫飢餓的生存狀態為誘因[7] ,王德威認為在這樣一個強大的左翼敘事傳統下,回過頭來看看《秧歌》,才能看出張愛玲寫作的用心,他指出:

  在彼時海外控訴中共禍國殃民的寫作潮下,她關懷的母寧是更卑微的問題,政權改變之後,升斗小民怎麼繼續穿衣吃飯。這真是生活的鬥爭、家常的政治。而從描寫這些瑣事的過程裡,她證明「人們只是感覺日常的一切有點兒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共產黨命話中的饑餓主題,終於顯露左支右,也因此小說的主題(農民的饑餓與暴動) 與副線(作家作農民的饑餓與暴動),才能產生極諷刺的互動。[8]  

就在王德威書寫該篇文章之後的十餘年間,在《秧歌》資歷愈來愈資深之時(大約在《秧歌》五十歲的時候),中國大陸早已在進行天翻地覆不能說只能做的經濟改革,中國雖檯面上強調主張社會主義專政,除了土地不能私有外,貨幣的廣泛流通,私有經濟模式的汜濫,中國社會上早已流通著資本主義的經濟模式,近年來,中國挾帶著龐大經濟力量的重新崛起,儼然已成為世界最為強大的經濟強國之一。 

就因為土地無法私有,中國農村的社會問題,就算進入21世紀,距離《秧歌》寫作的年代十分遙遠,但農村問題依然是一籮筐,顯然中國農村經歷過共產黨最早的農村改革之後,並沒有什麼巨大的變革,與中國大城市的大幅進步,中國農村的問題顯得沈荷累累,負擔相當沈重,彷彿無法承受之輕,因此,在21世紀初出爐的《中國農民調查報告》一書中,點出了許多令人驚訝的農村問題,有一些新的問題,但也有一些與 《秧歌》那個年代所差無幾。 

《中國農民調查報告》一書,是作者陳桂棣和春桃夫婦,從200010月至200310月,走訪中國安徽省50多個縣市,作者披露了不只是單純的農業問題或是經濟問題,更是中國農民在顛頗的改革路上,因為顢頇官僚所導致的貪腐亂象、苛捐雜稅或者無效率,使得中國農村社會越拉越大的貧富差距,終將成為重大社會問題的導火線。 

除了農村問題,有《中國農民調查報告》如此佭出的報導文學問世之外,在20052006年期間,中國大陸也出現了一部以農村社會為主題的長篇小說創作《秦腔》,這部作品距離張愛玲《秧歌》的問世,足足晚了半個世紀,當然,中國在這段時間早已經歷過各種形式上骨子裡種種名目的改革,但農村的凋敝、面臨時代腳步的衝撞,仍使農村成為種種中國社會問題中,最盪手的一個。 

這部由賈平凹創作的《秦腔》,以陝西省農村也就是作者的家鄉,做為書中最主要的主題,出版社在行銷該部小說時如此指出

生動地表現了中國社會的歷史轉型,給農村帶來的震盪和變化,小說採取瘋子張引生的視角,敘述清風街兩家大戶….作者乆細膩平實的語言,採用密實的流年式書寫方式,集中現了改革開放年代中國鄉村價值觀念,鄉土文化的瓦解,以及民間倫理、人際關係,以至經濟關係的深刻劇變[9]

這些《秦腔》的介紹詞,其實也可用來价紹60年前的《秧歌》,這兩部小說所面臨的時代雖然不同,但探討問題的根源是一樣的,也就是中國農村當面臨農耕制度崩解時,所產生的許多效應,《秧歌》面對1950年代共產黨剛執政推動的農村改革,當時的農改要粉碎舊制度,創造新的農業制度;而《秦腔》面對的是20世紀尾、21世紀初,中國翻天覆地的經濟改革開放,傳統的農業制度,被私有化、資本主義的經濟模式嚴重衝撞,兩部小說都探討舊制度瓦解之後的農村人心及人性的巨大變化。 

當然,最有趣的,莫過於兩部小說都有一曲很重要的地方小調或是農村歌舞,其中《秦腔》裡依憑的是陝西的地方戲曲,小說裡的地方人士,無論面臨何種社會的重大鉅變,或是生活芝麻細節的小事,都得來曲「秦腔」式的地方小調; 《秧歌》裡的農民們,無論是豐收還是饑荒,都得扭腰隨著籮聲嗆嗆啛嗆啛,唱起地方的秧歌舞,而《秧歌》的背景,據張愛玲的說法,是華北地區在農改時所發生的一件真實的事。 

之所以把時間點從《秧歌》所書寫年代,一直拉到現今,主要是想說明,中國農村與土地糾葛的無數問題,並非短短歲月就可以解決,它所積累的問題,不止在過去、現在,甚至可能未來還會一朝一日發生,尤其,寫在60年前的《秧歌》,選擇與農民最有關係的稻米所衍生的饑餓問題,做為整個敘述的重點,試問,農民一生一世辛勤種田、種水稻,但是自己為何還會吃不飽? 

這不單單只是在探討所謂的饑餓問題而已,而是涉及農村制度的不健全,造成饑餓的主要,更是整個農村問題的最基本根源,種稻的農民竟然吃不飽,這種窘況嚴重破壞了傳統的農耕自給自足制度,難怪農民會搶糧倉、會抗暴(這更是中國自古以來民亂的主要原因),這樣直接觸及農村問題的核心,說實在的,這是企圖用繁複文字技巧搭設出一個龐大架構的《秦腔》所比不上的。 

讓我們重新回到張愛玲的 《秧歌》,小說裡所使用的文字自然而平淡,更貼切的一種說法,這種近乎口語的文字,已與班雅明所請的以純粹話語說故事,無所差別,張愛玲在《秧歌》裡的張腔張調,即是藉著農民的語言,訴說著永恆的農村悲歌,一個發生在1950年代的農村改革故事,卻成了恆久的經典象徵,代表農民爭取最基本的生存權利。(當然,《秧歌》與《秦腔》的對比,是一個十分有趣的研究對象,自待日後深入探討。) 

學者何杏楓認為,張愛玲說出了人在亂世中的自救方式,人在覺得自己要被拋棄時,會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張愛玲認為這些「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便是「古老的記憶」,亦即「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印證在張愛玲的《秧歌》裡,即是美好舊時代的展現,這些傳統的美好,在現今社會已無法再現,小說裡的人物阿招只能藉著做夢,重溫那個溫潤而美好的過去:

 蠟燭點完了,只剩下一小灘紅色的燭淚,一瓣疊著一瓣,堆在碟子裡,像一朵小紅梅花。花心裡長出一個紅長的火苗,升得很快,在空中盪漾著。….

 阿招在做夢,夢見在外婆家裡吃杏仁酥。父親和她的姑母金花都在那裡,還有許多別人。但是她的母親還太陌生,沒有到她的夢裡來。[10] 

過年做年糕的意象,成為金根家最美好的回憶,但現實生活的苦痛折磨,卻讓做年糕成為一種割心的回憶,主角的村落,要求各家都做四十斤年糕,做為給軍屬的年禮,原來辛苦做了年糕,還得送給人家免費食用,自家人什麼都沒有,但在這樣的苦難裡,月香、金根仍得咬牙做完這四十斤年糕,他們還是懷抱著喜事的心情,以一種奇特的儀式,欣喜地製作著年糕:

  磨出米粉來,又舂年糕,整整忙了一天,到了晚上,他們把一張桌子搬到院子裡來,粄中心點著一枝臘燭,大家圍著桌子站著。金根兩隻手搏弄著一隻火燙的大白球,有一隻西瓜大,他哈著腰,把球滾來滾去,滾得極快,唇上帶著一種奇異的微笑,全神貫注在那上面,彷彿他所做的是一種最艱辛的石工,帶有神祕意味的女媧煉石,或是原始民族祀神的雕刻。[11]   

這樣以自身力量做出的年糕,原本是要過年時供給自己食用過節的,到最後卻要拱手送人,在那個吃不飽的年代,政府卻又要農民以共產的模式送出僅有的年糕,使得自給自足的制度被破壞無遺,年糕既是農民一年最豐盛的祭品(也是最主要的食品),送到村公所年糕要轉送給別人時,原有的過年儀式被干擾,代表政府的官員(也是共產政策的代言人),還在那裡嫌民眾送出來的年糕斤兩不足,因而爆發了嚴重的民怨。 

在村公所東配殿一場血腥的衝突中,張愛玲以不到兩三千字的文字,將槍林彈雨的局面描寫得淋漓盡致,從村民想搶回自己的年糕,到民兵竟開槍擊打自己的人民,到最後金根與月香在山區的大逃亡,在在都讓人驚心動魄,這也是當政者干擾了傳統私有農耕制度的嚴重後果,當然,最動容也最讓人心痛的是,月香與阿招母女倆在軍民衝突裡互相呼喊對方場面,叫喊出一場撼動人心的生離死別

  !!」,阿招繼續叫喊著,聲調平扁,永遠沒有絲毫的變化。

「阿招!阿招! ,阿招就在不遠的地方,但是月香擠在人堆裡,一步也挪動不了。在那惡夢似的一剎那中,就像她們永生永世隔著一個深淵互相呼喚著。[12]  

搶糧事件結束,張愛玲這個說故事的人,彷彿像個沒事人似的,壓根不再提起金根、月香、阿招一家人的事,我們無從得知他們最後的生死,但說故事的人,還是得被把故事告個段落,故事進行到末尾,村公所還是照常送出年禮,但原本慶豐收的秧歌舞,就唱得「異常微弱」了

  他們緩慢地前進,沿著彎彎曲曲的田徑,穿過那棕黃色的平原,向天邊走去,大鑼小鑼繼續大聲敲著

  「嗆嗆啛嗆啛!

「嗆嗆啛嗆啛!

   但是在那龐大的天空下,那鑼聲就像是用布蒙著似的,聲音發不出來,聽上去異常微弱。[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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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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