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透社2月28日(周四)發表了對中國廣東陸豐烏坎村“起義”的深度追蹤報道。以下為譯文:
28歲當時以銷售煙酒為生的莊烈宏(Zhuang Liehong音)說他已經受夠了。那些商人在這裡-他的家鄉烏坎村奪走了土地。村干部們不但不幫忙,他們還偷偷地在賣地。外面的政府部門什麼也沒做。
2009年,莊烈宏和幾位年輕的村民成立了“烏坎熱血愛國青年同盟”。他們開始了一個請願活動,但沒有受到關注。他們早期的一次集會幾乎沒有吸引到什麼支持者。
他們堅持了下來。到2011年秋天,這個有1.5萬人口的村莊公開進行了反叛。他們迫使當地的共產黨官員逃離當地,並開始了與警方長達數月的對峙。最終政府屈服了,罷免了當地的官員,並首次允許烏坎進行投票選舉。烏坎村投票選舉出莊烈宏及其他的抗議領袖進入村委會。在整個中國,人們開始紛紛議論“烏坎之春”。
三月初,共產黨領導人習近平將正式接管中國。他發誓要在黨內整治腐敗。但是在烏坎,烏坎之春已經結束。
起義領袖莊烈宏去年10月退出了村委會。據村委會內部人士透露,新的村委會在拿回土地方面幾乎沒有進展,促使烏坎村的新村長林祖巒私下說要下台。
莊烈宏在他在烏坎村開的一家茶葉店裡抿了口熱氣騰騰的綠茶說道,“我發現自己什麼事都做不了。”
在過去的一年半中,路透社記者6次到烏坎,記載其早期的抗議、起義、最終的勝利到現在的“幻滅”。
烏坎事件把人們的焦點投向了北京中央政府長期淡化的問題-全國範圍內猖獗的征用土地。
烏坎未能克服根深蒂固的腐敗,展示出基層抗議來推動在中國持久的變化有多麼困難。在烏坎之上的,是一個龐大的地方、區域和國家級的黨的控制和既得利益大廈。即使習近平政府推動“征用土地法”,他會面臨來自開發商、企業和地方政府的反對,他們依賴這些物業銷售。
起義的種子
烏坎村坐落在富裕的廣東省的一個港灣,距離深圳和香港約四個小時的車程。烏坎村的許多年輕人到珠三角的工廠打工。莊烈宏就是其中之一。
這位漁民的兒子從微博和其他與烏坎年輕人使用的聊天室裡聽說了征收土地的問題。2009年6月一個炎熱的夏日,他到了廣東的省會廣州,協助在那裡的一次請願活動,反對在烏坎的土地掠奪。他帶來了裝滿大米盒子的紅色塑料袋,期待有很多人參加。但那一天,大約只來了10個人。
莊烈宏見到了洪瑞超(Hong Ruichao音),他也是通過社交媒體聽說的請願活動。這位土生土長的烏坎小伙子,乘車四個小時從河源鎮趕來,當時他在那裡做小買賣。
“我感到絕望”,洪瑞超後來回憶說。“10個人能對腐敗官員起什麼作用呢?”
這兩個新認識的朋友組建了“烏坎熱血愛國青年同盟”。他們印制了會員卡。同盟卡上有10項原則,包括承諾過道德的生活,愛自己的國家和為爭取民主與正義而戰。
這一小群人開始調查烏坎黨支部書記薛昌的交易。薛昌掌管烏坎村已經超過了三十年。在中國,土地或是徹底國有,或者由一個村或城市集體所有,村或市的領導層能夠把土地租給居民耕種或居住。法律賦予地方政府從農民手中征用土地很大的自由度,地方政府經常給予很少的賠償或根本不給。
1990年代及2000年代,隨著薛昌繼續肆無忌憚地向商人們拋售烏坎周圍大片的土地,人們的怒火在增長。據路透社審閱的文檔,其中包括一個海馬養殖廠、一家酒店及其他物業開發,大致涵蓋了烏坎村整個1400公頃面積(3,460英畝)的約三分之一。
“烏坎熱血愛國青年同盟”向鎮級、縣級和省級官員抱怨。他們要麼是被斷然拒絕,或是被忽視不計。他們發起了訴訟案,及進行了申訴,但毫無進展。他們的團體在2009年至2011年之間擴大到幾十個成員,然後是幾百個,而當地的黨支書薛昌和他的盟友們在繼續拋售越來越多的烏坎的土地。
這不僅僅發生在烏坎。每年在中國估計有9萬起“群體性事件”。在中國,“群體性事件”是對抗議活動或社會動亂的“官方術語”。根據2011年美國的Landesa農村發展研究所、人民大學及密西根州立大學在中國17個省展開的一份廣泛調查顯示,中國的“群體性事件”其中三分之二是因農地被開發商奪走引起的糾紛,且該調查發現:中國每年平均有400萬人因政府征用而失去了土地。
在北京的中央政府保留了幾乎所有的征稅權。這意味著地方政府得靠賣地來支付公共服務。征地的做法就非常有利可圖。
根據2011年對1791家中國農戶的調查,地方政府支付給農民的平均賠償金為每英畝17850美元,而轉賣給商業開發商的平均價格為每英畝740000美元。這就難怪地方政府,像在烏坎村,會盡可能地征地和賣地。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後,北京的6000億美元刺激經濟期間更加劇了這種趨勢。地方政府和國有企業向基礎設施建設和房地產項目傾注借來的錢。通常,這些項目是否必要仍存在問號,大多數又是使用土地作為抵押。
動員一場運動
烏坎已經看夠了。2011年9月21日,數千名村民敲著鑼,揮起拳頭,高舉橫幅“歸還我們祖輩的農田”,在一條公路上游行。他們前往直接管轄烏坎村的陸豐市。一些抗議者用手機錄下了示威場景,並在後來給記者們展示。
第二天早上,車子裝著防暴警察來了,在烏坎,他們用警棍毆打男人、女人和學校的孩子們。手機視頻顯示,沿著村裡的主要街道,農民和漁民們用任何能拿得到的東西還擊-棍棒、拖把、掃帚和石頭。
在烏坎,共產黨的辦公室和一個派出所被燒毀。人群打開了黨辦的大門,砸毀家具和切碎文件。
在警察撤離、黨的官員們逃出烏坎後,示威者們選舉出了一個13人的臨時村民議事會,其中包括一名退休干部林祖巒。在一個有石頭龍柱的露天劇場,67歲的林祖巒宣布:“廢除烏坎原來的村委會。”
人群感到振奮。“我之前真的不認識他”,莊烈宏說,“但老林的人品和權威可以把我們團結在一起。”
然而,在一個星期之內,警察和安全部隊回來了,緊張的對峙持續了11周。2011年12月3日,警方突擊搜查,來逮捕莊烈宏。12月9日,其他抗議領袖在村莊邊被抓捕,其中包括洪瑞超。還逮捕了在運動中脫穎而出的小業主、42歲的薛錦波。
一天之後,薛錦波死在獄中。官方解釋說是心髒驟停。但其家人說,薛錦波的遺體有重度瘀傷,他的兩個拇指內翻並斷裂。
憤怒的村民們攔住了進入烏坎的主要道路。數千名防暴警察封鎖了該地區。烏坎遭到圍攻。
37歲的漁民吳銳度(Wu Ruidu音)說:“我們承諾拋頭顱,灑熱血來保衛我們的村莊”,他指向當時挖的戰壕。“如果聽到敲鑼,就是下令村裡的每一個人出來戰鬥......我們睡得極少。”
在網上見到帖子、照片及烏坎村的視頻後,外國記者們抵達烏坎。
村民們用快照和家庭攝像機記錄下了這場對峙。22歲的張建興(Zhang Jianxing音)的背包裡塞滿了手機、數碼相機和其他設備,他說“這是我們唯一的辦法,來向人們證明當局在說謊。”
這些標志著一個轉折點。社交媒體越來越成為聯系人民、獲取在烏坎發生了什麼的主要信息來源,而政府營運的媒體絕大多數都不報道烏坎的故事。
省委高層介入
在省會廣州,烏坎和國際社會的關注令廣東省委書記汪洋采取了行動。他派出其副手朱明國帶領一個18人的團隊來調查烏坎的土地交易。12月20日,經歷了一個星期的包圍,烏坎村民收到了一條朱明國發來的短信,稱村民們的要求是合理的,並被接受。
該短信還說,“多數人的過激行動可以被理解和原諒,我們不會追究任何責任。”
汪洋罷免了烏坎村支書薛昌及其副手。莊烈宏及其他兩名被捕的“烏坎熱血愛國青年同盟”成員被從監獄中釋放。
村裡宣布抗議活動結束。
村民們說:在烏坎起義數周後,中國其他村的活動人士來到烏坎學習“烏坎模式”。
2012年11月,在烏坎附近的新厝寨(Xincuozhai音),200名居民上演了一場搶地抗議。9名村民被逮捕,他們目前仍然下落不明。在烏坎以東一小時的蓮塘村,因官員拋售集體農田,數千名村民最近擠滿了政府辦公室外。
“它樹立了一個榜樣”,廣州中山大學的學者艾曉明說。他制作了一個關於烏坎的紀錄片。“一個村一個人無法改變中國,但如果每一個村莊都變得像烏坎,中國將改變。”
村務公開
2012年3月3日,烏坎村約有6800人-近80%的烏坎合資格的選民,在鎮上首次公正的投票選舉。
林祖巒被選為村長,莊烈宏和另外兩名“烏坎熱血愛國青年同盟”的成員在選舉中贏得了7名成員組成的委員會的席位,監督村務公開。
新一屆村委會已經修復了道路,並為單身母親和老人設立了一個小型福利基金,還在村內張貼公布財務報表,對公共項目進行公開招標,如在海港內建一個新的台風緊急避難地,及一所新的學校宿舍。
但村民要拿回的土地仍然沒有進展。
據路透社審閱的文檔,關系網發達的本地商人、全國人大代表李炳支,在烏坎起義前通過他的公司購買了烏坎的25幅土地。之後,他用這些土地作為抵押,獲得了銀行1.4億元人民幣(2200萬美元)的銀行貸款。
烏坎一直在努力奪回那些土地。三名村委會成員告訴路透社,他們認為李炳支有上級主管部門的保護,以免會拉下從烏坎的土地銷售中獲益的其他官員、銀行高管和商人。
記者無法聯系到李炳支對此事發表評論。陸豐市政府、廣東省委均沒有回應記者要求就此事評論的請求。
被罷免的村領導薛昌,最近被以濫用職權及非法土地轉讓罪被判處3年8個月的刑期。
據出席法庭的一名目擊者描述,薛昌坐在輪椅上,胡子白了,明顯老了很多。在醫院裡看守他的病房的警察說,薛昌一直在陸豐市人民醫院接受心髒病的治療。他將被允許在家中服刑。
村民們對“烏坎之春”的凋謝越發無奈。烏坎居民陳錦潮(Chen Jinchao音)說,“就像給你一張200萬元的支票,但當你去銀行時,你被告之不能兌現。”
烏坎模式
莊烈宏由反叛者變成了茶葉行老板,在辭掉了自己村議會的席位後,他沒有放棄希望,但他放棄了政府。他說,他將繼續為求得變革而努力,但他將會很低調的去做。
莊烈宏說:“我想以一個不同的角色和方向去為村民們努力”,“我們會從幕後保留實力,不要讓政府來控制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