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又在電話裡爭執起來，她忘了說些什麼，只聽到那端傳來他低低的嘆息：「你會後悔的。」
    小時候，每當他鬧情緒，父親總是嘆口氣，然後這樣回答他。這時，父親長年風霜的灰翕的眼睛，遲滯地飄過一朵暗淡的烏雲，算來魁梧的身軀，驀地整個萎頓下去，像一片行將辭枝的秋葉。
    記憶中的父親，從沒年輕過；母親帶著三個孩子嫁過去時，他已年逾半百，然而，生活的壓力才剛開始。
    出身富裕卻識字不多的父親，隻身來台後，拉了好些年的三輪車，直到拉不動了，於是改賣豆漿維生。生活的重擔依舊；但是，對一個生命已走向下坡的人而言，還能要求他什麼呢？
    他在颳風、漏雨，搭在排水溝上的違章建築裡出生、成長。喝的是隔壁工廠廢水滲漏的地下水，雖然父親用明樊過濾了好幾道，還是去不掉腥臭與濁黃；一遇颱風淹水，水面上浮著一層排水溝裡溢出的糞便；晴天吃飯時，路旁車過塵揚，掃不勝掃…。他也就因此，在那時候得了肺病、胃病、肝病…
    後來有工廠願意讓他們飲用自來水，於是，每天早上，才上小學的他，必須推著板車去取水；路上遇到同學，只能假裝沒看到。當然，他也必須幫忙招呼吃早點的客人。
    為什麼別的孩子還在無憂地戲耍，他卻得卑微地承受生活的粗糙與不堪，而父親卻始終無能為力？年幼的他，一直忿忿不平。
    「有一天，你會後悔的。」父子嘔氣的時候，拙於言詞的老爸爸，最後只能癱坐一隅，幽幽地吐出這句話。
   後來他考上復興美工， 喜歡畫畫的他，總算遇到一件開心的事。但是，術科所需物材，耗費驚人；父親總是想盡辦法，幫他置辦齊整。這時候，早餐店終於收了，前頭三位兄姊也各自獨立了。
    有一天，他趁著父親打盹，偷偷畫了張素描。畫裡頭的父親，胖敦敦地更甚往昔，雙頰下垂，頭歪斜一側，腳有些腫…，仍舊是倦疲乏力、暗淡的一張臉。他發覺，七十出頭的爸爸，又老了許多。
    他拼了命地努力畫著，希望儘早在這行裡闖出點名堂，終於有家小雜誌社願意採用他的插畫。雜誌出刊那天，他七早八早起床，巴望著看到排印成版的畫作，好拿回家獻寶。
    等他高高興興地回到家，卻不見父親蹤影。他坐在父親慣常坐的那張椅子上，心裡正納悶著，電話鈴倏地響起，那頭母親哭著說，父親突然昏倒，現正在急救中…
     父親再也沒有醒過來。
   （舊作，5/July/2009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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