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托著一個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

那是一個作得很古雅秀緻的盒子，像極了袖珍的線裝書匣；靛藍色的布面套子上，繫著月白色的扣絆。

攤開套子後，裡面赫然是一枚印章。

她接過來把玩著。乳黃色的石頭印身，若隱若現地浮滿淡淡的紋路；一股膩滑冰涼，迅速地穿透指尖。

翻到底部，字型乍然浮現，卻辨不出字樣。

她揚眉問︰「你的印章?」

他搖了搖頭，抽出盒子裡的絹紙，紅色的印迹落著端麗飛揚的楷體，一筆一劃流暢地訴說一個令人難忘的名字。

「你幫她刻的印章?」

「很久以前託人刻的，最近才刻好。」他停了會，牽動一絲苦笑：「實在不必幫她刻的。」

她再度審視這個刻著他前妻名字的印章。那筆挺秀的字迹，多像女子斜插入鬢的長眉；凝眸處，該有多少情思牽纏！

「好俊！」她輕嘆一聲，這樣細緻的章，實在少見。

他收回印章。熒熒的日光燈下，乳黃色的印章，看起來竟然有點蒼白。

他說：「下回也刻一枚送給你。」

她吃了一驚，她會用到這樣的一枚印章嗎?

她想了想，說︰「我倒想刻一枚蓋在書扉上的章。」

「 你把想刻的字告訴我，沒關係。」

她歛眉垂首，假裝忙著收拾桌上的東西。心裡卻有一股沈潛的感覺，漫漫地淹了上來；彷彿一陣心泉泪泪湧出，略作翻騰，然後輕緩地流向八荒。

她是真的想要一枚印章嗎?

薄寒的夜色漠漠地攏過來，她依稀看到他騎著機車，蓬著一頭亂髮，猛然前衝的身影；而夜風如刀，卻削不斷十載蔓衍的千思萬緒。

三千多個日子的牽扯綿纏，如真似幻；為什麼就在妻絕裾而去的剎那，仍舊挽不回邁出的腳步?

轟隆如雷的馬達聲後，他緊抿雙唇，獨自吞飲暗夜的寥落；然後，就在一疊疊的煙圈嬝娜中，尋思有關真實與虛偽之間的問題。

真實與虛偽之間的分際，難道就像將明未亮的沌濛，那樣費人疑猜，恁人如何自持，也難徹底清明?

人生難道只是重重疊疊的喜劇與悲劇交錯而成的嗎?一枚印章又轉遞了多少悲喜之際的無言?

那麼，她要的是一枚怎樣的印章呢?

是暈黃嫣紅的雞血石印，還是溫潤厚重的玉石印?

其實，她早已擁有一枚印章；雖然那只是一枚刻在水上，落在雲上的心印。

然而，水雲無迹，寄居紅塵，不過隨緣順性。

人與人比類相親，因緣聚合；而參商睽隔，死生契闊，橫生的常是人力難迴天的無奈。

那麼，在聚與散之間，何妨保留一點溫柔，就因為情到深處，心頭的一點珍重愛惜，而使別離更添幾分不忍與纏綿；也因如此，更能了無遺憾地奔向天涯。

刻在水上，落在雲上的印章，其實並不需要名字呀！

（舊作，曾刊於聯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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