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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古意》之三:曾舞芳年(上)
2010/04/18 09:25:14瀏覽752|回應0|推薦35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冬天遠離,紅色的花朵在枝頭綻放,三月孟春時節,世界也要變得繽紛起來。

西安的天空,落下一片片白如雪的柳絮,蕭芳年走過芙蓉園的水邊,橋畔楊柳依依,今天是農曆三月三了,有女兒的家裡,就會給小娃娃打扮一下,這是個屬於女孩子的節日,或許現在的中國人已經很少記得了。

那年他十九歲,從萬年縣的鄉下地方,來到了陜西的西安大學念書,全村只出了這麼一個大學生,親友們都盡了全力,只為了出錢讓他去省城,在那樣的年代,讀書簡直是作夢一般的事。

農村生長的他,剛入了西安城內,看到別的同學,有驕傲的男同學、漂亮的女孩子,心中有一股自卑感,所以很少與人交往。

長袍馬褂耗了太多布料,洋服更是根本穿不起,因此蕭芳年一身粗布短打出現的時候,西安路上的行人們,都瞅著他的補丁直發笑;民國廿年的時候,西安這個古都的模樣,仍舊是流露著典雅的風華,而那也是記憶中的一抹影子,根本無法和她比擬。

這時她出現在所有人的生活之中,曾家的獨生女,曾舞。

她算不上絕色,但絕對是個美女,柔順飄逸的長髮,不像一般女孩子綁了兩條辮子,或者是因為新思潮而剪短了,聽說她家裡好像是做生意的,所以作風很洋派,因此她喜歡穿著洋裝,散開了直而黑的披肩頭髮,在校園之中引人注目地走來走去。

她很活潑又聰明,洋文學得極好,成績比蕭芳年好了太多,是大學內最出風頭的女學生,也是公認的校花,除了有苗條高挑的身材,走到哪兒都是人們關注的焦點,最吸引人的還是她豐滿的胸部,堅挺、結實,穿著洋裝更是讓人目不轉睛,洋服最大的特點,就是把女性的體態盡情顯露,這要是給鄉下的阿母見了,肯定會大剌剌地罵她不知羞恥。

然而,這裡是西安,古都的西安人已經開了眼,對於洋派作風,只會崇敬而沒有鄙視。

她的性格大方開朗,常常和幾個女同學在校園聊天,溫婉可人的模樣,成績優秀更是不在話下,最重要的是她家裡很富有,大一就擔任學生會的會長頭銜,使得追她的男同學多如雨夜的青蛙,見了就圍著團團轉,人人誇著捧著,愛慕者真的不計其數。

像這麼優秀的女孩,幾乎沒有什麼可挑剔的缺點,但是階級問題擺在那兒,蕭芳年是不會去招惹的,他明白自己的身份,早熟使得他理智而憂鬱,他沒錢,長相一般,惹不起那樣的人。

傍晚時分,朱雀大街也擠滿了逛馬路的人潮,但是學校裡的池塘邊,卻非常靜謐,一般蕭芳年都在那兒拿著本書自習,路燈夠亮的時候還好,就怕遇上了朔日,想看書連月光都借不得。

小橋流水,晚上也沒人來看,蕭芳年常常坐在石凳那裡,有幾回曾舞走過,還主動坐在他旁邊,沒事找事地與他說上兩句。

剛開始蕭芳年不想搭理她,可曾舞絲毫不以為意,仍然向他問東問西,有時聊著西安的歷史,也會說說鬼子在北京外頭的騷亂,說到這個,蕭芳年通常會上火氣,因為蔣委員長就是不抗日,人人都在背後臭罵他,懷疑這個去日本留學的軍頭,或許真的就是個漢奸。

「你對日本佔領東三省有什麼看法?」

「還能怎麼著?東北都丟了,蔣介石難辭其咎,不問他問誰呀?」

「我父親說,現在要看國際局勢,日本人連俄國都打敗過,面對強鄰也只能暫時忍著,不可以冒進的。」

還忍麼?中國人就是忍得太久了!

但是,他怎能跟這個女孩說出心底的話?

蕭芳年心底的怒火,幾乎無法按捺,可是又不打算和她談政治,沒辦法只好有一句答一句,強調自己沒時間想太多,可是討論的話題,又都是自己關切的,說著聊著,慢慢兩人就熟識了,後來話也多了起來。

有一次她問:「你不與人交往,是不是因為見了同學有些不自在?」

蕭芳年哼哼,卻還是輕微點了下頭。

她說:「我想,你只是缺乏點自信,孤獨一個人總是不好的。」

是這樣麼?蕭芳年想了想,也沒有回覆她,只是坐在那兒,心不在焉地摸了摸手中的課本。

她湊了過去:「怎麼不理我了?」

蕭芳年低著頭,懶懶地說:「就當我沒自信吧,妳和我談天,也覺得無聊吧?」

「怎麼會呢?」她微笑地歪著腦袋,伸手把他的臉抬高:「來,注視我的眼睛。」

蕭芳年一愣:「不是吧?」

她不依不撓地接口:「說話時不敢看對方的眼睛,我一眼就知道你心虛。你這樣孤僻,多不好啊?」

於是,蕭芳年大膽地瞪著她,望進那雙在暮色下閃爍的瞳眸。

曾舞的眼睛真好看,又大又清澈,水汪汪的,黑白分明的眸中,彷彿在說著什麼,無言的對望,坦誠的模樣使人感到親近,甚至是一絲有別於友誼的情愫。

情愫?怎麼可能呢?

看了不到一會兒,蕭芳年就心虛了,把目光往下移,他覺得胸口似乎跳得太快,所以無法正面對著她探索的目光。

可是,向下卻又盯在她豐滿的胸部上,他的臉一下子紅了,幸虧夕陽正照著兩人,掩蓋了他的薄暈。

曾舞沒有注意到這點,還以為他只是本性害羞,所以笑著說:「看吧,你膽子這麼小。是不是男子漢呀?」

這樣一刺激,於是蕭芳年又鼓起勇氣與她對視。

在她的幫助下,蕭芳年很快就開朗起來,同學們也不再把他當異類,在對於時事的不滿情緒之下,他還加入了學生會,和一些社團幹部,閱讀著最時興的馬克思書籍,並且高度懷疑,是否真正屬於人們的革命,應該要反對蔣委員長。

到了大二的時候,蕭芳年真正融入了同學之中,他的學習成績直線上升,更激進的作為,比如與共產黨員的接觸,都使得他在校園中,獲得了許多出身農村的同學們一致的認同。

當然,蕭芳年認為女人不懂得政治,又聽說曾舞家裡支持的是國民黨,所以什麼也沒有對她說,只是告訴她,自己多了一些朋友。

雖然不太清楚男人們的想法,但是對這一切最感到高興的,還是曾舞,因為她的努力有了效果,蕭芳年在學校的活躍證明了這一點。

可是,即便戰火的報導零星傳來西安,或者南京方面有了什麼新聞,這些都不太重要了,一天不和曾舞說話,蕭芳年就覺得渾身沒勁,因為喜歡聆聽的女孩子並不多,那些在社團中慷慨激昂的女性份子,都在痛斥著官僚和軍方對入侵者的怯懦態度,而她們凶悍潑辣的模樣,簡直就像遇上了國民黨員,就可以立刻掀桌子打架似的。

曾舞關心時勢,但她也遠離政治,這個女孩相信領導者是優秀的,誠如她那國民黨員的父親,希望能夠有所轉機,讓委員長把失去的國土奪回來,而她家中常常有些宴會什麼的,使得曾舞需要出席,就不能在學校的楊柳池畔跟他聊天了。

於是,蔣家在對抗日本之中的消極態度,還有曾舞父親的政治傾向,都成了蕭芳年最討厭的一切。

或許就在這不到一年的交往與對話裡,她也感受到了蕭芳年隱隱的感情,但是他明白自己的出身,並不足以配得上人家。

從表面上看,曾舞對每個男同學都很好,跟大家相處得也不錯,他僅僅是其中之一而已。

但她跟自己在一起時,似乎笑得最燦爛,話題也最豐富,而且每次下課後過來,都要等在同樣的地方,並且帶上一些吃食零嘴,這讓蕭芳年感到很幸福,也讓別的男生非常吃醋。

眼看,就快要放寒假了。

寒假有一個月的漫長時光,兩人無法見面,蕭芳年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過日子,只有盼望時間慢一些,或者是不需要回到鄉下,與她分隔兩地空相思。

可是,時間還是一天一天飛快過去,寒假終於到了,過年的氣氛濃郁了,鄉下的音訊也讓同鄉捎來了。

由於父母不識字,所以不能寫家書過來,只有拜託朋友,口頭告知希望兒子暫時不要回家,也不須擔心家用問題,就怕他在西安過得不好,城裡用度也昂貴,頂多能送一包番薯,蕭芳年得自己去掙生活費,所以他也不打算回去。

買車票的一個大洋,他可以省下了,未來一個半月的生活,那纔是更需要努力去過的。

過年之後,民工都回鄉了,但是西安的年節氣氛依然熾烈,到處都是歡慶的人們,而蕭芳年並沒有那麼多的閒情逸致,可以去思考中國人過年的意義,他在離學校步行一個小時的建築工地上,找到了一份挑磚和挖路補橋的粗重工作,晚上就睡在工棚,和其他的工人擠著一張大通舖,一天工作時數往往八至十個時辰,非常辛苦。

幸虧,工錢是按天算的,每天一個大洋,還管三餐飯,通常是帶著粗糠的小米,配上剁碎的地瓜,然而他卻很知足,因為一個寒假能掙幾十個大洋,到了暑假繼續賺錢謀生,剩下兩個學年的生活費,就不要家裡和親友們湊著寄來了。

西安的冬天,一如想像中那般寒冷,瀝青柏油的臭氣,緩緩繚繞在四周,蕭芳年看著自己粗的雙手,指甲中沾黏著黑色的污垢,怎麼也難以洗乾淨,這就是他必須忍耐的生活。

但是,這樣的日子只需要過一個多月,算算日子也沒剩多少天了,咬咬牙就可以撐過去,他可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學生,也能夠胼手胝足養活自己的。

家鄉的冬天同樣很凍寒,但畢竟是家裡,有暖熱的火炕,燒點草桿子就可以度過一個睡得安穩的晚上,在工寮只能把棉被加厚一點,卻還是會冷到骨子裡。

夜裡飄著雪,工棚簡直是個冰窟窿,臨睡前人們用雜草和廢木材燒了個火盆,黑煙到處亂竄,薰得人臉上都烏七抹黑的,而且工頭也不讓人生火太久,因為怕工棚其他的木材引燃火苗,更怕睡著了出安全事故。

烤火當時雖然暖了,不消一會卻更是冷得要命,蕭芳年往往難以入睡,只能勉強打個盹湊合一下,天還沒亮就得上工。

三月即將來臨,過了元宵節,天氣變好了,早上並沒有落雪,所以修路的工程得以繼續進行。

蕭芳年像往常一樣,挑起一擔磚頭,穿著單薄的短衫,汗流浹背地忙著,剛直起了腰,就看見了她。

曾舞和她的爸媽,正從一輛黑色大車上面下來,或許是出門採買回來,車頭上面掛著小國旗,這樣的黑頭車,分明是國家配給的官員所乘坐,而司機恭敬地幫忙開了車門,更顯示出大戶人家的豪富尊貴。

曾舞也看見了他,兩人都相當意外。

對視了一瞬,蕭芳年覺得似乎瞧見了什麼,是同情、憐憫,亦或是關心、想念?

他低下頭繼續工作,不打算分心去思索了,因為一切的答案,可能都是沒有意義的。

她忽然開口:「你……」又覺得不知該說什麼,於是小聲地問:「天氣這麼冷,你怎麼就穿了汗衫出來?」

蕭芳年愣了一下,苦笑道:「穿太多不方便,我要掙生活費,沒那麼多考量。」

她不由分說地拉起他:「忙完了,就去我家洗個熱水澡,換套我爸的衣服,看你一身的灰,手心也磨破了呢,我給你上點藥。」

蕭芳年傻傻地站在那兒,看見自己粗癘污黑的手掌,就那樣被捧在她白嫩乾淨的一雙手中,忽然覺得自慚形穢,咬了咬牙,把手抽了回來,就低著頭回去繼續挑磚頭了。

忙活了一整天,到了下午的時候,夕陽西斜,他正要坐運砂石的卡車回去不遠處的工棚,卻見到曾舞的身影。

「先別走,」她對他招了招手,「不是說好了,晚上你來我家麼?」

蕭芳年沒有說話,曾舞見他沉默著,乾脆就拉著人進入家門。

原來,他們忙著要修好的道路,就是曾家外頭的大馬路,曾家當初通知地政局派人來修繕,所以不巧遇上了他,也算是個意外。

曾舞的父親是國民黨員,又在省城當官,家裡很有錢,明顯的小國旗和黨徽,讓這個門口有衛兵站崗的宅邸,彷彿另一個世界一般,出現在蕭芳年的眼前,因為這就是社團裡人人痛罵的賣國賊,是懦弱的官僚,是無恥的腐敗集團,讓日本人佔領國土卻不敢吭一聲,更是全中國人的共同敵人。

身為共產黨員,又是農民出身,見到這樣富裕奢侈的地方,怎能不教他憤慨呢?

蕭芳年感到很是反感,又礙於曾舞的善意,她的堅決讓他無法拒絕,所以他還是進去了。

原來她家是這樣,進院子的時候,他注意到裡面的擺設,看見那些古董,還有洋派的沙發桌椅。

忽然間,對面走來一個中年男人,旁邊的侍衛很恭敬地對他行舉手禮:「曾局長好!」

那名男子頷首為禮,模樣很是威嚴,看到曾舞走過去,後面還跟著蕭芳年,於是很詫異地望著,但是並沒有開口詢問。

有個中年婦女從後面走了過來,穿著旗袍,化妝打扮顯得華麗又富態,她見了蕭芳年,毫不猶豫地說:「你是工頭吧?我家下水道堵了,去廚房看一下,別走這邊,省得踩髒了我家地毯。」

蕭芳年愣在當場,只覺得腦袋轟了一聲,自己這副模樣,竟然一眼就被曾舞的媽媽視為普通的工頭,羞忿之中,他掉頭就往回走。

接著,身後傳來曾舞和母親吵架的聲音。

蕭芳年聽不清任何一句話,究竟曾舞說了什麼,或者她媽媽又講了哪些難聽的,他根本就不想要知道。

即便他窮,但仍有自尊。

是啊,人窮志不短,自己能夠自食其力,付得起生活費和學費,那就足夠了,就算日後曾舞真的看不起他,那又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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