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所有的婚姻都是戀愛的墳墓，但是這裡沒有墳墓，這片月光和夜景只是生活的搖籃和偶然出現的一抹清輝；無論何時誰從自己祖先的墳墓上走過，若不留意，就會看見其他人和自己，都在那兒攜手跳舞。

真的，人們都在不知不覺之中苦中作樂。

吃完一頓食不知味的烤肉，大概也差不多午夜了。

在頂樓上，洛雲倚在丈夫身邊，蘇昉則與侯玉堂並肩而坐，四個人心裡都有各自的心事，洛雲幫著表姊剝柚子皮，遞給丈夫，曾翼衡接過那完整切開的綠色柚子帽，心想：這真像頂綠帽。

洛雲微笑道：「表姊，你們剛剛偷偷摸摸在樓下聊些什麼啊？」

蘇昉有些赧然地說：「什麼『偷偷摸摸』，我只是跟他隨便聊聊，別淨說些有的沒的。」

「你們快結婚了嗎？」

聽見洛雲這麼問，在場的其他三個人都靜止了，蘇昉瞪著表妹，覺得有些難堪；曾翼衡愕然，他看著蘇昉，幾乎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只有侯玉堂一臉笑意地說：「我正在努力，看看明年過年前能不能得到妳表姊肯定的答覆。」

洛雲同他一搭一唱地說：「那我先恭喜你們了！」她拿起桌上的香檳作舉杯狀，笑著說：「乾杯！」

侯玉堂順勢舉杯：「也為這個美好的佳節乾杯！」

蘇昉不置可否，沉默地舉起半滿的汽水，彷彿是為了應許表妹的期望，或者是回應侯玉堂長久鍥而不捨的追求，她心裡一片空白地將杯中的飲料一口喝下；也許別人所給予的還不及承諾，而她對待朋友和表妹卻顯得更為慷慨，將生命更深的渴求給予了眾人。

曾翼衡苦澀地跟著嚥下這杯，對那把一切目的變為枯乾的唇，以及將一切感情化為流水的男人，再沒有比這更沉重的禮物了，因為這就是他們所獲得的榮譽與報酬；當他飲下這一杯苦酒，他覺得那酒也在渴著，渴望著深入他緊縮的胸口，當他吞嚥的時候，似乎那苦酒也在啜飲他胸腹的苦痛，並且為之祝福。

見到曾翼衡從那副狷傲的神情，逐漸轉變為失望，然後成為一種悲哀的時候，她不免看著自己的丈夫，開始同情他心中的憂傷。

其實洛雲曾經有過離開他的念頭，她也曾認真地考慮與他和平相處，或者在公司就近找個會憐惜她，照顧她的男人，但這麼一來，曾翼衡就有了尋找新生活的機會，他將得到自由，然後去找他喜歡的女人，從她們身上得到不管她怎麼努力也得不到的：給他快樂；這個男人不配擁有快樂，他摧毀了她付出的愛情，這筆債他還沒還完，也還要用生命來補償她，因此，她並沒有照曾翼衡私下竊盼地對他爆發，而他也沒有，她睜著一雙大眼睛，狀似純潔無暇地微笑著，彷彿這麼做會讓他給悶死。

然而，她這種行為卻沒有使他困擾。

她開始監視他，並且直覺地發現，曾翼衡總是窩在書房裡面蘑菇，他的行動中忽然增加了一種新的生命力──他的眼眸中出現了多年不見的光芒──起初，她以為他又有了外遇，但是他每天按時跟她上下班，只不過有時吃完晚飯之後，便將自己關在書房，不到凌晨兩、三點就不睡覺，好像也在躲避著跟她上床。

「你每天晚上都在做些什麼？」她好奇得要命。

「就看看書，妳不會有興趣的。」他只對她坦承到這一層，無論何時離開書房，都會謹慎地上鎖。

她快瘋了！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鬼？對著色情刊物自慰？看女明星的裸照？還是在幻想一些齷齪的念頭？

過了幾日，她開始動腦筋要進去書房搞清楚他在做些什麼，在她眼中，她的行為算不上侵犯隱私，男人無權對自己的老婆保守秘密，她簡直無法忍受自己的丈夫心中另闢一個密室，阻隔她對他的窺探。

晚上，她看見他的鑰匙放在口袋裡，趁他睡著的時候跑去偷看。

洛雲帶著期待的心情打開丈夫的書房，扭亮電燈，映入她眼簾的第一樣東西，是曾翼衡貼在牆上的放大照片，這顯然是他最感興趣的某個星座，其他的圖片散落在桌子上，她鄙夷地看著那堆大學時期不知看過多少次的星星，投影片上清晰的光點，投射出許多回憶。　

「哼，不切實際的夢想。」

她走近一點觀察，翻弄那些底片，然後把投影機打開，看著桌上的另一堆紙張，立刻察覺到幾張紙上手寫的短詩；有著寫失戀男人的《江有汜》，還有幾首翻譯的外國詩，最後還夾雜著一些心情短語，當她看見牆上偶然投影出表姊的笑臉的時候，腦中浮現他坐在這裡夜復一夜地哀嘆、意淫的模樣，或者是看著許多閃亮的星空，背著她享受這鎖於門後的快樂，想念著那個他得也得不到的女人。

在她面前出現的是熠熠星光，還有無數的憤慨火花，曾翼衡就一個好處，有遙視遠方的犀利雙眼，但他並不注視自己的妻子，卻愛著天上一顆一顆遙遠的星星，還有她像是星星一樣遙不可及的表姊！

不能愛想愛的女人，就只能回頭熱愛星星嗎？

「開什麼玩笑啊！」洛雲壓根兒不肯相信。

她心中的怒氣逐漸高漲，原來，這就是他逃避她的方法！

扯下裝著一疊投影片的盒子，她在抽屜裡面找到一把剪刀，一次幾片地先將投影片裁成碎片，她剪完桌上和投影機裡面的投影片之後，便扯下牆上的照片，連著室內所有的相本相片，都用手一張張把它們撕成碎片，然後拿出中秋夜那晚烤肉的鐵架，開始把他那堆書籍拆解撕開，然後用火柴點燃，扔到剛剛旺起的火堆裡；當她把這些碎片當成五彩碎屑般捧一把在手上，然後灑向空中的時候，曾翼衡意外出現在她的眼前，他站在書房門口，滿天紙屑和燒灼紙張的煙臭味，正緩緩飄散在她四周。　

「這是怎麼……」

聞到煙味的時候，原以為是家裡失火，所以趕緊跑過來查看，但如今，他不敢置信地環視著書房，他擺在書架上的珍貴書籍泰半被扔到火爐裡面熊熊燃起，還不住冒著黑煙；桌上和牆上的照片也消失無蹤，他看見剪刀張著大口躺在書桌上，滿地都是投影片的碎屑，在那裡悶燒著的不只是他的心血，還有他最後的一點紓解、一絲回憶的餘燼。

最後，他瞧見妻子眼中惡毒的勝利光芒。

曾翼衡一看見她，就給他一種感覺：她等著他來和她吵架，他確信，她真正希望的是他跟她決裂。

可是，她根本不打算讓他這麼容易便得償宿願，解脫枷鎖。

那她到底想要幹什麼呢？

她那種憤恨的神情恐怖得令他瞠目結舌，這個女人的怨毒纔慢慢滲入他的腦海中，他原以為自己會狂怒、會咆嘯，沒想到，他連想要發脾氣都發不出來了……

他平靜地嘆了口氣：「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洛雲看著火爐中的熱灰，淡淡地說：「沒為什麼。」

「妳是不是看見什麼了？」

她心中明白，他說的是那張表姊的投影片，但還是不願承認：「沒有。」

「那妳為何要燒了我十幾年來的心血？」

「我高興。怎麼，不行嗎？」

她知道了。

曾翼衡明白，這個女人深瞭他心中的喜樂與哀痛的秘密，她的目的不外是發洩和警告，還有捕捉住他享受孤獨的靜默靈魂，只見洛雲微笑地站在那裡，她的笑容充滿了惡意，那惡意讓他幾乎為之凍結，他看著妻子，這個女人已經成為所有咒詛的根源。

「好，我瞭解了。」曾翼衡對著妻子冷笑：「妳今晚已經發洩夠了，如果再不滾出去，我發誓我會動手揍妳。」

洛雲望著他，原本想要挑釁的想法，也跟著消失；她聰明地走出書房，然後，只聽到她的丈夫在身後「碰」的一聲摔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