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本質是空虛和不滿的組合，叔本華（Schopenhauer）不是這麼說的？

我知道，一個男人那話兒有氣無力，會讓他們覺得人生應該進入哲學的境界，會讓他們感受到自卑而無能，會讓他們開始選擇拒絕女人；印象中，已經不記得後來是怎麼離開那間黑漆漆的教室，回憶裡面最教人感傷的，是那天我和謝教授分手的時候，他說：「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我不明白。

一個男人陽痿了，比天塌下來嚴重嗎？會比失戀嚴重嗎？能比我滿腔的哀愁還嚴重嗎？

廿二歲的我，似乎身心都已經成熟了，但是那天感受過天堂一般的快樂之後，我又開始覺得痛苦起來。

男人心頭上的一塊肉，對女人來說，也不過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而已；我們可以愛一個男人，而不只愛他們的那個部位，為什麼身體的空虛永遠可以被他們放在第一位，遠勝於彼此能夠得到的心靈滿足？

當時我不瞭解，後來也不想瞭解了。

從此以後，每當我想去找謝教授的時候，他就想辦法避開我，有如恐懼天敵的小動物，我對這樣的舉措感到憤怒，也打算把那段情事淡忘。

我想要重新去找打工的差事，人卻懶洋洋地提不起勁來，沒怎麼尋找報紙上的工讀資訊，又不想一頭栽進畢業時該如何面對人生的煩惱，就在這個當兒，九如出現在我面前，期中考後，我在圖書館想借本閒書來看看，剛找到一個空位坐下，就見他正巧坐在我的正對面。

小柯的事情已經過了好幾個月，我不確定他會不會把我們之間的問題宣揚開來，畢竟他們是表兄弟，怎麼也比我這個外人親，雖然我和他沒熟到什麼地步，偶然見了面，眼神交會之時，我還是禮貌地對著他微笑了一下。

「妳想找什麼書？」

「我在找能讓自己不會感到無聊的書。」

九如把他手上正在翻閱的那本冊子遞了過來，明顯地以捉弄我為樂：「這個。」

「這有什麼好看？」

我狐疑地望著那個紙本，原來是去年的畢業紀念冊，想到自己也即將要面對畢業的一天，我看著那些陌生的大頭照，有些是熟悉的學長學姊，有些則是見過幾次面、在學校走廊上擦身而過的人們，在那些歡欣洋溢的相片裡面，我能夠體會出他們四年來的生活有多麼愜意，而我自己的歲月卻又是走得如此茫然。

有一天，我所過的生活，也會變成學校另一本厚冊所記憶的一段歷史。

九如問我：「這東西有趣吧？」

「無聊當有趣。」

「不然，妳覺得什麼書比較好看？」

「漫畫書囉。這裡有麼？」

九如站了起來，從後頭的書架上抽了幾本書，然後翻給我瞧，《老夫子》是多麼誇張的古早漫畫，沒有日本動漫的秀麗人物，也沒有歐美畫冊的低級庸俗，純粹是些老土古板的笑料，可是瞧見那畫面上的老夫子，我忽然聯想起謝教授，難抑的傷感湧上心頭，當我發覺的時候，已經有幾滴淚珠落在那些泛黃的書頁上，成為一圈圈漣漪般暈開的水痕，讓老夫子逗趣的圓臉也跟著起了模糊的皺摺。

「怎麼了？」他關切地看著我。

「只是想起以前的事情，所以──」

「過去就過去，別再想了。」

我看著這個學弟溫柔的眼眸，本來還擔心因為和小柯那段往事，會讓他對我有偏見，幸虧一切都和我預期的相反。

會過去的，我告訴自己，一切都要過去的，無論是莫名其妙的失戀，或者是突如其來的愛戀，一切的情事發展全然沒有人能夠預測，只有宿命得知所有的後果。

「這樣吧，明天下課要不要一起來操場打球？」九如微笑著說，「運動一下，消耗一些多餘的體力，妳會連胡思亂想的精神都沒有了。」

「好啊。」

或許這樣的邀約，只是一個學弟對於學姊的友善建議，我也沒多想，很快就答應了。

我們約在下午四點，太陽的熱力還是十分驚人，當我抵達的時候，九如似乎在那裡活動了好一陣，在籃球場中無意識地撩起Ｔ恤用力擦了擦臉，夏天接近讓他曬得更黑，我對他揮了揮手，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潔白的牙齒對照著陽光沐浴的肌膚，明亮得讓人暈眩。

「妳想先休息暖身一下，還是直接下場打球？」

我像是被催眠一樣地看著他，覺得芳心微微一動，離開小柯之後，雖然曾經和謝教授糾纏不清，但那都是一時的迷亂，九如對我很好，或許我可以再嘗試一回，在廿二歲結束前，重新開始戀愛，並且永遠不再記起所有難受的往事。

像是被這樣的眼神催促、鼓勵，我把背包一扔，長髮紮起兩條辮子，霍地站了過去：「打球！」

「妳會不會投籃呀？」

「不會。」

看了我彆腳的運球方式，九如已經發現我對運動完全不在行，只隔著幾步距離，我們的眼神交會了一下，又各自極快地閃開。

他聳聳肩：「那我教妳怎麼從罰球線投籃好了。」

於是，我們站在距離籃框幾公尺之遙的半圓形格子內，花了兩個多小時，他指導我如何運用膝蓋的彈性把球拋出去，有時親身示範，有時搭著我的雙手投球，我看著晃動的籃球框，在渾沌的腦海裡，許多細小瑣碎的疑問緩緩如氣泡般冒了出來：為什麼球總是會偏掉？不用力的話，球要如何投出去？當我用力拋球的時候，為什麼還是籃外大空心？女孩子的運動神經普遍不發達，我不會打籃球，那又怎麼樣？九如會覺得我很蠢嗎？他不會討厭這樣的我吧？

「放輕鬆。」

他溫柔的聲音從我後方傳來，調整我搭著籃球的雙手姿勢，他和我貼得很近，近得我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拂動我的頭髮，也許是練習得太過，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很大聲，可這種要跳出胸膛的感覺是怎麼回事呢？湧上一陣甜蜜，然後是疑惑，最後變為惶恐。

也許我太過於見異思遷，或者是想像力過於豐富，只是約了打球而已，沒有別的。

但他也感受到了，我們氣喘吁吁地靠在一起，夕陽映照著地上斜斜依偎著彼此的影子，兩人定在那兒，四隻手抱著一顆球，汗濕的身體貼著彼此，他的心跳強烈而急促，似乎希望能在我身上多作停留。

遠方的下課鈴彷彿一起打在我們的胸口，我跟他躊躇著分開，踏著音樂的節奏，他將手上的球帶著，三步之間輕鬆上籃。

然後，他微笑地望著我：「要不要一起走？」

「好啊。」

我傻傻地瞧著他走了過來，這個笑容是有些不同，熱烈的心情被重新點燃，我知道自己對他或是他對我，都有著特殊的感覺。

九如牽著我的手，帶我過去他的車那兒，我問他想要吃什麼，他搖搖頭說自己不餓，又問我想去哪裡吃晚餐，我們不知所云地一起坐在車內，以一些荒謬的問題困擾著對方的思緒，然後我發覺他瞧著我，從我的臉上，往下望著我溼透的Ｔ恤，汗水將我的胸罩輪廓沾染得格外明顯，而他端詳了好一陣，似乎為那種景象所著迷。

而後似乎是他無法決定，或者是想要說些什麼，但他沒有開口，卻將我拉向他，他的唇烙在我之上。

這個輕柔的吻表明了我們的心事，我可以嚐到他身上的汗味，那應該使我覺得反感的，但卻沒有，他散發出來的麝香味只有經由運動纔會產生，那是一種非常蠱惑女人的氣息，內心深處我期待他吻我，我想要碰觸他、擁抱他，就像普通的戀愛一樣，我想要享受親暱的感覺。

「要不要去我那兒？」他問。

我微微頷首，而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有多麼想說好，我早已厭倦了那些讓我孤獨的男人，而他是如此值得信賴，雖然比我年輕，卻顯得更為成熟體貼。

我們沉默地去了他住的地方，和我想像不同的是，他乾淨整齊的房間擺滿了書，圍著床鋪的是四面的大書櫃，架子上有一些英文小說或武俠套書，還有一些是漫畫書，我已經忘記了這樣的場景曾經幾次出現在生命之中，我進去男人的臥室，還能仔細地花上一點時間來打量他的喜好。

「要不要去沖個澡？」他問我，而我噗哧笑了出來，好像他總是在問我的意見。

他又問我：「為什麼笑？」

「不可以一起去洗嗎？」

我覺得自己的說法有些大膽，可是我已經不是茫然無知的少女，他也明白我們之間不需要太多的偽裝，還有彼此眼底的慾望和急切，我們一同走了進去，將身心交給了彼此。

用力是男人的性徵，無論是在運動場上，還是一起脫光了躺在床上，大學生涯最後的一個月，我和九如住在一起，這是我第三個同居的男人，而或許，經由我自己的分析和解讀，這也是唯一一段沒有負擔的快樂時光，我們一同打球，也一同回家，重新戀愛讓我覺得自己容光煥發。

我在他的書桌上看見一張中年女子的照片：「這是你媽媽？」

九如點點頭：「嗯，她去年得了乳癌去世了。」

這番對話我並沒怎麼在意，只記得我們後來聊了些話，他說著自己的家庭，說他的父親也在學校教書，臉上透著釋懷而滿足的神情。

大學畢業我將成為社會新鮮人，這也不過是一個星期後的事情，當我正忙著找工作的同時，九如還得去打工，他總是在出門前到鏡子前面拉一下領帶，將自己打理得一絲不茍，這時的男人很認真，而且有種片刻的孩子氣，這很會激發我心中溫存的渴望。

那是大學最後一個週末，星期天的早上，有人按門鈴，九如從我身上離開，套上短褲去窺門上的貓眼。

然後，他壓低嗓門，轉頭對著床的方向說：「妳趕快穿好衣服。」

我有點懶散地問他：「誰啊？」

「先別問了。」

我檢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服裝，簡單把一邊的針織杉和牛仔裙穿好，粉藍色的上衣很適合外出和家居，完全沒有問題。

門鈴又響了。雖然他似乎曾經考慮過假裝不在家，但還是下了決心，取下門鍊，打開了公寓的門。

我坐在旁邊看電視，沒怎麼注意來人，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模糊又熟悉的身影，他瞪著我，我也呆愣著，而這是我最不願發生，也是最出乎意料的景象。

我一言不發地望著謝教授，渾身僵直。

在高溫卅幾度的天氣下，室內開著冷氣，謝教授身穿往常那件白襯衫和西裝褲，提著一個公事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汗水流進了眼睛，他那雙細長的眼睛眨了好幾下，臉上的眼鏡反映著我驚詫的臉，我發現他的頭上夾雜了許多新增的花白頭髮，人也好像蒼老了一點。

「最近好嗎？」他轉頭問九如。

「你怎麼突然來了？」

「嗯，我來這裡辦點事，順便看看你。」

「要來之前，也打通電話嘛。」九如回頭望了一下我，又說：「我正好有朋友在這裡。」

「那我打聲招呼就走。」

謝教授站在客廳裡，裝作不認識的樣子，溫和地微笑道：「我好像見過妳。」

「我以前上過您的英文課。」我顫抖著說，正襟危坐在地毯上，只能慶幸還好動作俐落，已經穿好了衣服，如果被教授看到我渾身上下只穿一件內褲躺在床上，那纔會更為尷尬。

九如露出燦爛的笑容，說道：「這是我的──」

我不得不打斷他：「呃，我是九如大學的學姊。」

九如挑著眉毛看著我，雙唇無聲地動了動，彷彿詫異於我的說法。

「原來妳是他的學姊？」

九如對著我偏了偏頭，神情尷尬得有些荒謬。「我老爸。」

我無法再擠出笑容，這一定是上天對我開的玩笑，一定是的。

「……很高興認識您。」

謝教授雖然點著頭，一臉的困惑不安，但仍然回道：「彼此彼此。」

詭異的氣氛，似乎連九如也感覺到了，我真的不曉得，九如當初介紹給我的諮詢人選，竟然就是他的父親；謝教授曾經和我有過一次混亂的情事，當時還是去年的暑假前夕，而我想起九如的說法，照這樣算起來，他的母親──教授的太太──正巧就在那段時間去世。

而我至此明白為何謝教授會突然與我結束那回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