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記憶裡，外公就是一個慈祥和藹、從不發脾氣的的老好人。他與外婆在北部鄉下開了一個雜貨店，裡面瓶瓶罐罐，裝滿了五顏六色的糖果餅乾，是我們幾個貪吃的外孫，不時吵著要到外公家的最大誘因。

外公住在台灣北部靠海的村落，依山傍水，前有台灣海峽，後有觀音山。平時有山上的桔子、竹筍可吃，還可以到海裡捕魚。每到寒暑假，母親帶我們回到了鄉下外公家，既可以爬觀音山，也可以到海邊游泳玩耍，讓我們這些平時住在台北的都市小孩，愛死了外公家！

外公與他家族，就住在一個典型的閩南傳統四合院裡。據外公說，他的曾曾曾祖父就住在這裡，已經傳了不知道多少代了。四合院中央是個可以曬稻穀的廣場，四合院前面有個可愛的池塘。池塘是我們跟表兄弟門一起游泳抓魚的地方，在那裡我們度過了歡樂的童年。

中學時期功課開始重起來，暑假在外公家，我還得繼續苦讀我的【論語】課本。外公看到我在讀【論語】，竟然向我借去看，接著就用閩南語，之乎也者、搖頭晃腦地讀起來，讓我十分吃驚。

我一直以為外公是個鄉下人，沒讀什麽書，怎麼會懂得論語，甚至比我還熟？這讓我十分好奇。外公告訴我，他的祖父，在日據時代，還找了漢人老師，偷偷地教他們小孩讀「漢人的書」，教會了他們什麽叫做禮義廉恥，什麽叫做不忘本。他們一家人，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願意去響應什麽皇民化運動，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日本名。

就在那天，外公嚴肅地問我：「你知道你的表弟爲什麽取名叫漢泉與漢榮嗎？」我說我不知道。他說：「因為我們的祖先，是幾百年前從閩南的泉州渡海過來的，我們的祖墳都還在那裡，那是我們家族的根！」；「我希望我的子孫不忘本，不要忘掉自己是漢人，要以漢人為榮，更不要忘掉自己的根在福建泉州！」從小，我從來沒有看過外公如此嚴肅過。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似乎看到他的眼角泛著淚光。

我一直是家裡最愛看書的小孩，也是思想比較早熟的一個，或許外公只願意跟我說他心底的話，他知道我最能了解他。我也確實能感受到他對唐山的憧憬與對他一生從未到過的原鄉的思念。

外公沒能等到兩岸開放就已撒手人寰，始終無緣去看看他魂牽夢縈的唐山故土。我想他一定很想能帶著漢泉、漢榮兩兄弟去認祖歸宗。或許他的魂魄，老早已經先一步回到了他的唐山故土了吧。

轉眼清明節又要到了，耳邊仿佛又響起外公用閩南語念著：「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的聲音。我一輩子也永遠無法忘記那天外公跟我說著這些話時候的堅定神情。外公雖然是個沒讀過什麽書的鄉下人，但是他的不忘本、他的明理知恥，卻是很多學富五車的人所望塵莫及的。

 -- 洛杉基  寫於台北市  03/28/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