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母親十年前得了失憶症 ( 註一 ) 以後，這句話成了我們母子每次見面時，我對她的問候語。

父親這時候也會對著她溫柔的說：『你看是誰來看你了 ? 』，母親總會對我露出燦爛的笑容。幾年前她精神還好的時候，雖然真的不記得我的名字，她還會頑皮的對父親笑著說：「你怎麼會不知道他是誰，還要問我？」，今年的她，只會對我淺淺的微笑做為回應。

母親從她小時候起，就是一個十分好強的人，讀書一向認真，在鄉下許多男孩都不愛唸書的年代，她卻要求外公，要讓她繼續讀書求學，在鄉下是個出名的才女。師範畢業後，在小學教書，把一生都奉獻給了兒童教育，真的是桃李滿天下。

為了能幫忙照顧我的小孩，她提前退休，與父親到美國來與我們團聚。在那裡，她勤奮的學習英文，由於她年輕時候打下的底子不錯，所以進步很快，連很多剛到美國的新移民，都比不上她的學習能力。那個時候，母親身體健康，手腳又勤快，是我們一家三代人，最享受天倫之樂的一段幸福日子。

然而因為父親住不慣美國，最後還是回到台灣。 在台灣因為退休在家，無所是事，她既沒有自己的興趣嗜好，也不會打牌，全副精力，都放在照顧父親身上。幾年下來，母親的記憶力逐漸退化，脾氣也越變越壞，短短幾年之後，她安靜下來了，不再亂發脾氣，但是記憶力也跟著喪失，逐漸成為一個失智老人。

有人說，記憶像洋蔥，當記憶逐漸消失，就像洋蔥皮一層層的剝去，最後只剩最早年的記憶核心 — 童年的記憶。母親的母語是閩南話，然後才學的是國語。當她記憶逐漸喪失以後，她常常會用閩南語自言自語，吵著要回家看外公。我們知道她對已經往生多年的外公，十分思念，聽到她要回家找外公、外婆，總讓人感到十分心酸與不捨。我想，當她開始覺得她即將失去一切的時後，一定十分的恐慌與害怕，那個時候，她還是希望能夠再回她父母的身邊，畢竟那裡才是她真正可以無所懼怕的避風港。

在記憶中，母親因為長年上班工作，總是每天打扮得清清爽爽，雖然買不起高貴衣著，卻還能維持合適高雅，身上還總會有一股乾淨的香味。得了失憶症以後，全靠外勞幫忙照顧飲食起居，勉強維持清潔衛生，無法再要求其他的了。母親不但當年那種高雅不在，偶爾還會尿褲。看著照顧我長大成人的母親，一直是我心中依賴與支撐我度過無數難關的力量，現在竟然像個嬰兒般無法照顧自己，內心的悲痛與難過是無法言語形容的。

雖然有外勞幫忙照顧，可是有時候我還是得出手幫忙，譬如說幫她洗頭，扶她起床、上下樓梯。年輕時候覺得母親體重一定不輕，所以可以一肩扛下家庭重擔，等到自己有機會抱著她的時候，才知道她並沒有想像的那麼重。

照顧老人跟照顧小孩一樣，是要用耐心與愛心才能照顧得好。雖然知道小時候母親照顧自己，任勞任怨，不怕髒臭，可是換成自己照顧母親的時後，卻無法做到毫不嫌棄。有時候很恨自己，怎麼可以嫌自己母親的排泄物髒臭，我是多麼的不孝！每次看到母親的狼狽與無助，總會心如刀割，在回家的路上不住的自責與掉淚。

母親一生辛苦操勞，從來沒有看她有過物質享受，總是把最好的食物，留給父親或子女，自己總是挑青菜來吃，或者拿已經沒肉的骨頭來啃。這個習慣多年未改。有一次我兒子還說，他發現奶奶最喜歡的食物是魚骨頭，童言童語，卻讓人聽了十分心酸。她的子女現在終於各個成家立業了，可以讓她老年多一些物質享受，可是她卻再也無法消受了。

最近母親因為跌跤斷了好幾根骨頭，到醫院開刀時，奄奄一息。看到母親受到這麼多苦，在生死邊緣掙扎，帶著氧氣罩困難者呼吸著，我們做子女的看到了，心如刀割。雖然母親得了失憶症，但是她的生命力還是十分堅強，可能是她年輕時吃苦，鍛鍊出來的韌性吧。每次要開刀，醫生都要我代表家屬簽字，要我心裡有準備，因為開刀有危險性。我還是一再囑咐醫生要全力救她，我寧可要一個不認識我的母親，也不要從此沒有母親！

雖然外勞照顧母親算是盡心盡力，但是缺乏護理經驗與知識。有醫生及朋友建議，不妨讓她住到安養院，可以有醫護人員每天就近照顧。可是讓母親一個人住在舉目無親的陌生環境，如果她害怕、孤單、寂寞，卻說不出來，我們又於心何忍？父親一向疼愛母親，雖然無法給母親最好的照料，但是至少可以每天看到她，彼此有個伴，有父親每天跟她唱聖詩、講話、說故事，我想她一定會比一個人孤單住在安養院開心的。

母親最近身體大不如從前。現在每次見面對她說：『媽媽，我是誰？』的時候，她只會對我淺淺的的微笑，在我大聲叫媽媽的時候，她仍然會下意識的應答。我知道雖然她說不出來，但是在她心裡，我永遠是她至親的骨肉，她永遠疼愛的兒子。雖然她說不出來，但是每當我撫摸著她不再光滑的臉龐，看著她依然無比溫柔的雙眼裡，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她對子女濃濃的依戀，似乎也可以觸及到她靈魂深處那股不變的母愛。

雖然母親失去了記憶，但是我深深知道，母親對子女這股愛，超越了記憶所及，直至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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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失憶症又稱阿茲海默症或老人癡呆症，由於腦細胞大量死亡造成，是無法逆轉的病症，目前尚無藥物可以有效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