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夜半時分,那個老伯總會在這兒出現。他一身看似睡衣的裝扮,打從我看到這個人開始,就沒變過。他左手上拿著一疊發票,右手拿著一個鐵夾,只要看到地上有發票,他就會拿夾子撿起來,抖一抖,然後交到左手。這個標準作業程序,始終沒變。
發票老伯也會向在夜市裡頭的人要發票,但我從沒有看過他講一句話。老伯總是向著路人搖一搖手上的發票,似乎在問,「有發票給我嗎?」我只當發票老伯是一個精神狀態不穩定的人,即使我口袋裡有,也從來沒給過他。
他的舉措,讓我想起兒時常遇到的兩個人。一個是永遠將臉畫成五顏六色的阿婆,每天早上上學,當要正面迎上她時,我總會刻意先過馬路。那時,我才幾歲,每天都怕去上學,不是怕到學校、怕見老師,而是怕出門會遇到她。另一個是白髮稀疏的歐吉桑,他總拿著一根針,上面穿著線,逢人就問,「你有沒有氣功?」我還記得,他摸摸我的肚子,大喊一聲,「你有氣功」,還好他沒拿針扎我。那時我也還小,我真的以為我有氣功,好得意。
這個發票老伯讓我有這樣的錯覺,應該不是我的錯,而是他舉措真的有些異常。直到有一天,我在市場裡吃著東西,老伯冷不防地站在我面前,搖著手中的發票,我掏掏口袋,自顧自地嘟嚷了兩句。我不知道,這兩包菸的發票,會不會拿去報國務機要費?老伯一定不懂我在想什麼,他跟我點點頭,笑了一下,又把發票交到左手疊好,繼續去找下一張了。
我開始懷疑,發票老伯並不是我想的那樣,他不會是畫臉的阿婆,也不是逢人就問有沒有氣功的歐吉桑,我覺得,他一定有一個故事。從此以後,我總會把發票交給老伯;每次,我都想跟他聊上兩句,但他似乎不想理,或是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賣豆漿的阿嬤,跟我說了發票老伯的故事。她說,發票伯是個退伍老兵,在年紀很大時才娶了老婆,老婆嫌當兵的沒出息、錢賺太少,不多久就跑了。發票老伯是個多情重義的人,不斷地找著他的愛人,卻始終沒有結果。微薄的退休俸,根本自夠養活自己,但老伯仍想著要賺更多的錢。即使,他已老到步履闌珊。阿伯總認為,跑掉的老婆有一天會再回來,到時,他已因發票致富,老伯仍想著與她相知相守一輩子。即使,一輩子已經沒剩太多。
阿嬤說,就這樣十幾年了,他一直在這個市場附近收集發票。我覺得他已經老到不知怎麼對發票了,也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有沒有中過獎,但發票伯每天總可收到幾十張發票。就這樣,日復一日,但是連豆漿阿嬤也沒聽過老伯講過一句話。
這故事是真的嗎?沒有人能告訴我,但人間有愛,世間仍有幾許癡情男子,應該沒錯吧!那夜,我與小何在台北近郊山頂上,談著中年男人的愛情觀,我告訴了他發票老伯這個人。小何為了那個女生,每一期都買彩券,跟發票老伯似乎很像。小何聽得出神,不自覺地流下淚來,他是心有戚戚吧!擦掉淚,小何從皮夾拿出一張彩券,笑笑說,「這期我中了兩百」。我知道,小何不會放棄,就像發票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