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炮之類的武器，是運用火藥燃燒爆炸方式的一種工具，當兵的人（註）常會學習使用槍砲，捕獵鳧雁的獵人也常練習與使用槍枝行獵，然而往往當兵的槍法不如捕獵鳧雁的獵人。這是為什麼呢？因為當兵的往往敷衍應付了事，只要槍上的火繩點著、彈藥發射了，就能夠領取國家發放的薪水吃飽喝足，哪還會管有沒有打著目標；獵人則必須依靠捕獲飛禽走獸為生，餓著肚子出發，埋伏在湖畔，屏氣凝神不能胡思亂想，精神專注得像那捉蟬的老人（註）、又像那箭射雉雞的賈大夫（註）、更像那等待兔子躍起的瞬間急落撲抓的鶻（隼屬鳥類的舊稱），因此他們很少不技術精良而接近於神的。在這些獵人當中有如此神技之人，是不可被忽視的。

明朝、明武宗朱厚照、正德年間，在泗州（今江蘇省淮安市盱眙縣境內的古泗州城一帶）的大聖廟（註）前，有一位姓戈名遼的老人，他有一個兒子取名為繼遼。戈遼喪妻多年，兒子戈繼遼也還未娶媳婦，主要還是因為他們太窮了，沒有其他謀生的方式。幸好父子倆都擅長使用火槍，每天在洪澤湖畔射擊捕獵水鳥，用以換取柴米糊口度日。人們見他父子倆的槍法精湛，就直接稱呼他們為「大小戈」，有人還說：

「你們幹嘛那麼辛苦打獵度日？有這麼好的槍法，為什麼不入伍當兵吃皇糧呢？」

但人各有志，也許是戈氏父子自由慣了，不想受那軍規束縛；又也許因為當時的軍風敗壞，當兵的經常淪為那些不肖武將的佃農或奴隸，所以他們始終沒有意願投入軍旅。

一天傍晚，戈氏父子各自著扛著一柄火槍，槍桿子上掛著許多獵得的鳥禽、兔子，趁著夕陽未落踏上歸途。經過寶積山下時，一名商販帶著家眷：妻子、大女兒以及一對年幼的孩子，一家子被數十名士兵團團圍住，指控商販是販賣私鹽的人並對其拳打腳踢的將商販打得半死。商販疼得滿地打滾不停的求饒，那些士兵們當然不肯輕易放過他；商販的妻子與大女兒慌忙的摘下了所有的銀簪、耳環等頭飾，送給這些士兵希望能藉此贖回商販，士兵們拿了這些首飾後卻仍舊不肯放人，拖拉著被綁住的商販繼續走。

商販的妻子與大女兒跟在後面哭著苦苦哀求，那對年幼的孩子也被嚇得哇哇大哭、蹣跚的追著，走沒多遠便雙雙摔倒，幾乎就要滾落到一旁的淮河中。戈遼目睹商販一家的慘狀，忍不住喊道：

「喂！你們綁著他拉走要幹什麼？」

一名看似領頭的士兵說：

「當然是拉到官府去。」

戈遼問那人犯了什麼罪？那兵頭說他是走私販賣私鹽的私梟。戈遼說：

「喔，是這樣啊！原來小老百姓辛苦的用肩頭挑著擔子一步一步走著，藉此賺取一些蠅頭小利，就被當作『違法犯禁以圖私利之人』嗎？那麼，那些大商巨賈，公然夾帶私貨，逃漏稅賦欺壓百姓，也是『違法犯禁以圖私利之人』，你們為何不也將他們捉起來綁住拉去官府呢？」

眾士兵都因戈遼多嘴諷刺而發怒，兵頭更是惱羞成怒的說：

「你如此多嘴偏袒這傢伙是為了什麼？難不成你是他的同黨嗎？」

戈遼說：

「是他的同黨又怎樣？」

兵頭說：

「是他的同黨，就同樣捉去官府打斷你的狗腿！」

說完，就伸手入懷中拿出綑綁犯人的繩索，一甩便套住了戈遼。戈繼遼見狀，連忙委婉的以父親為人愚鈍傻憨為由請求兵頭寬恕，兵頭當然不肯罷休，更是下令其餘士兵上前圍毆（註）戈繼遼。戈遼見兒子的情勢危急，大吼一聲，轉身扣動了扳機，背上的火槍霹靂一響，一縷輕煙上竄之際，兩名士兵已經應聲倒地而亡。戈繼遼心知這禍事已然難逃，只能跟著點燃了引信，一槍也放倒了二名士兵，雖未致命但也傷得沒了威風，其餘士兵見狀嚇得急忙攙扶著傷者、屁滾尿流的逃竄而去。

戈遼對商賈說：

「你們夫婦倆趕緊帶著孩子找一艘船逃走吧！」

然後就與兒子一同前往泗州知府那裡自首了。

路見不平營救商賈一家而後自行投案的戈氏父子，怎麼也沒料道那泗州知府以及軍營的中下級軍官都是那些有錢商家的走狗，在孔方兄（錢）的運作之下，不由戈氏父子辯解，知府就直接判決斬首死刑，下令將二人上了手銬腳鐐及木枷，如同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般押入大牢。

戈氏父子無奈只能伸長著脖子等待著秋決之日來到。兒子戈繼遼為救父親，設法上書聲稱那被打死的二名士兵都是被自己的火槍所殺，不是父親的槍，況且父親年老體衰，如何能行凶得手？以此極力請求所有罪責都由自己承擔。想當然，那貪腐的知府當然不會答應。

----- 偶素分隔線 之 備註 -----

註：「弁士行伍」，「行伍」即軍人，而「弁士」是指口才好的人，為何此類人也常會學習使用槍砲？若非是這裡有錯字（「弁」可能是「兵」），還是暗示辯不過人就開槍嗎？

註：「承丈人蜩」，形容做任何事情，唯有心無旁貸，才有達到成功的機會。出自《莊子．達生》：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佝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

「子巧乎!有道邪？」

曰：

「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橛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

孔子顧謂弟子曰：

「『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佝僂丈人之謂乎？」

註：「射大夫雉」，指男子以其才華博取女子的歡心。見成語「如皋射雉」：

賈大夫相貌醜陋，其妻甚美，過門三年不言不笑。一日，賈大夫駕車到如皋田獵，妻子見丈夫射一野雉，才悅服其才，破顏而笑。

出自《春秋左傳．昭公二十八年》：（節錄）

秋，

……

魏子曰：

「辛來，昔叔向適鄭，鬷蔑惡欲觀叔向，從使之收器者，而往立於堂下，一言而善，叔向將飲酒，聞之曰，必鬷明也，下執其手，以上曰：

『昔賈大夫惡，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獲之，其妻始笑而言，賈大夫曰：

「才之不可以已，我不能射，女遂不言不笑夫。」

今子少不颺，子若無言，吾幾失子矣，言不可以已也如是，遂如故知，今女有力於王室，吾是以舉女，行乎敬之哉，毋墮乃力。』

仲尼聞魏子之舉也，以為義，曰：

『近不失親，遠不失舉，可謂義矣。』

……」

註：古泗州城的大聖廟，供奉的是唐代的一位高僧，法號僧伽，又稱泗州大聖、泗州祖師、泗州大士、泗洲大師。唐代諡號大聖明覺普照國師，宋代諡號泗州大聖等慈普照明覺國師菩薩。民間尊稱為泗州佛。

註：「攢毆」，「攢」音「ㄘㄨㄢˊ」，聚眾毆打。

----- 待續 -----

改編自 《夜雨秋燈錄》

原文：

《夜雨秋燈錄》．卷三．父子神槍

槍炮者，火器也，弁士行伍者習之，轟擊鳧雁者亦習之，往往行伍多不及獵鳧雁者。何故？蓋一則敷衍耳目，繩亮燄發，便能飽食國家餉；一則弋獲飛走為生，枵腹而出，伏於湖濱，凝神息慮，專注如承丈人蜩，如射大夫雉，如兔起鶻落，鮮有不技精而近於神者。此中有人，正未可忽。

泗州大聖廟前，戈叟名遼，其子名繼遼。叟鰥，子未娶，貧無生計，均善火槍，逐日於湖畔擊水鳥，易柴米餬口。時明季正德朝，人見其技良，呼曰大小戈，諷之入行伍，不願也。

一日乘夕陽，各荷一槍，上禽兔累累，將歸。經寶積山下，見營卒數十人，擒一販私鹽者，毆幾死。販滾哭求饒，不許。販者妻與女，蓬頭獻銀簪珥，贖其罪，不許；獲簪珥，仍牽之行。妻女隨之哭，兩嬰孩見父母被獲，更哭，幾滾入水。叟目睹慘甚，遽呼曰：

「來！若牽渠將何之？」

曰：

「捉將官裡去。」

問何罪，以私梟對。曰：

「嘻！小人肩挑步擔，藉此獲蠅頭利，得謂之梟乎？彼大商巨賈，公然夾私，漏稅虐民，是梟也，汝何不牽之？」

眾怒其饒舌，曰：

「是何預汝事而左袒，得毋黨乎？」

曰：

「黨便若何？」

曰：

「依樣捉去敲脛股！」

言已，探懷飛黑索套叟。

其子婉言父愚憨，求恕，不聽，更擊子，且攢毆之。叟大吼，翻身觸機，發背上槍，青煙一縷而兩卒倒。子知業賈禍，亦即燃槍，左右擊，眾披靡逸去。叟顧販曰：

「爾夫妻刺船，曷急遁！」

遂同詣州牧自首。

牧與營弁，均商家走狗也，械梏繫獄，照袒匪戕捕論斬，父子延頸待秋決。其子上書，立辯兩捕之斃者，乃己之槍，非父之槍，老憊何能為？願以一身抵。不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