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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迷惑屋(19)鳥伯,吃飯喔!
2005/09/22 16:49:28瀏覽497|回應0|推薦0

  罐頭加工廠的機械聲音轟轟轟的,連站在大門口都可以聽見。這年我剛剛國中畢業,家裡雖然想讓我繼續唸書,可是我覺得上學實在太無聊了,加上以我的成績頂多只能上私立高中,私立學校的學費負擔太大,阿爸阿母搞不好得要去到處借錢,所以我乾脆說不念了要到工廠上班幫忙家計,阿爸打了我一頓,阿母則是抱著我哭,說我是個懂事的孩子…其實那時家裡的經濟已經為了扶養五個孩子和阿爸的賭債到達吃緊的地步,如果我能多攢一份薪水回來而不是去唸書多份開銷,對誰來說都是好的。

 

  阿爸的朋友鳳梨叔在工廠待很久了,阿爸託他幫我找到一份工廠裡的小差,這天我騎著腳踏車第一天上班,小時候在工廠旁的乾田埂上經常見到我們一群小孩子在叫囂玩鬧,對於工廠長年發出來的轟轟聲也習慣,因為工廠裡的機械對無知的小孩來說太過危險,我們一律被嚴格禁止進入廠房,從小對於廠房內充滿好奇,現在總算能堂皇的大步走進去,我心裡充滿著好奇和興奮。鳳梨叔在廠房外面等我,見我停妥了腳踏車便走到廠房旁的一個小側門對著我招手,我抓下破舊的學生棒球帽向他致意,然後快步的跟上他走進工廠。

 

  時節已經是盛夏了,蟬鳴叫的漫天響,可是一走進工廠就完全被機械的機輪聲音給壓過去,廠裡相當悶熱,鐵皮屋頂在太陽下烤的熾燙和機械運轉時發出的熱力,往往讓第一次走進這環境的人立即汗流浹背、熾熱難耐。我們在一條走道上疾行,身上雖然只穿著白色薄汗衫,卻還是感到相當悶熱,除了不停用帽子搧風外幾乎要像條狗一樣吐舌頭散熱,汗衫濕粘的貼在背上,我伸手拉一拉竟可以濕了我滿手都是,鳳梨叔則完全不見困糗,他將嘴裡吸到只剩煙屁股的煙隨手扔在地上,除了鼻頭微微冒出幾點汗,臉上毫無表情。

 

  鳳梨叔在這罐頭工廠裡幾乎工作了一輩子,這工廠最早是做鳳梨罐頭的,所以大家都叫他鳳梨叔﹔即使現在工廠早就不作鳳梨罐了。出名的鳳梨罐頭風光不再,工廠曾經一度面臨倒閉的危機,後來改做過很多不同的產品,但是景氣一再蕭條,原先上百工人連夜加工的盛況早已經不復存在,現在廠裡只剩不到二十個工作人員,懶懶散散的做著一些糖水加色素的果汁罐,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將傳動皮帶上有瑕疵的罐子撿起來丟到大簍子裡,這工作需要眼力好反應快的年輕人來作,而廠裡的員工幾乎全都是住在鎮上頭髮半白的伯伯或嬸嬸。

 

  鳳梨叔指指在休息室牆上的打卡掛牌,色澤黯淡的架子上依序插了十幾張卡片,寫著員工的姓名,鳳梨叔抽出他自己的給我看,還很大聲的對著我的耳朵講:

「寶弟,以後每天早上來都要打卡,下班也要打,最好打完都要對一下日期時間,因為這台打卡鐘老是會出毛病…」

我瞇著眼:「鳳梨叔…你小聲說就好,我聽的見。」

鳳梨叔冷冷的看我一眼:「這裡聲音大,大家的耳朵都不好。」然後接著說:「今天你剛到還沒有卡片,明天才算你正式上班,你的卡片會放在最後一個號碼,因為你是新來的…旁邊的水口渴了可以喝,那邊…」

我盯著架上卡片的人名看,根本沒注意鳳梨叔在說什麼,那些人名實在太好玩了…原來秦叔叔叫做章幌…和日本那個邪教的教主同名…高伯伯叫做金龜…蘆洲嬸叫做超市?我捂住嘴差一點爆笑出來,為什麼叫超市?難道她是在超市出生的?超…市…喔!我懂了!台語念起來像“敲七伊”就是超出來多養一個的意思吧?呵呵…我一面偷笑一面順著號碼往上仔細,見到第一張時卡片上寫了“陳鳥”兩個字。

「陳鳥…好像沒見過這個人…難道是外地來上班的嗎?」我貼近卡片仔細端詳:「好“鳥”的名字喔…哎呀!!…」

我的後腦被鳳梨叔重重的拍了一下,害我往前撞,額頭狠狠腫了個包。

「死崽仔!我在說話你發什麼呆?」

我摸著額頭,委屈的指指卡片:「我在看這個“陳鳥”好像沒見過…」

砰一聲,我的頭又被拍了一下。

「不知死活!跟我過來!沒事不要多嘴!」鳳梨叔神情緊張的吼著我,然後轉身快步離開。

我瑟瑟縮縮的跟著他,一面摸著後腦一面奇怪鳳梨叔幹嘛那樣緊張。

 

  正式上班後很快的就進入狀況,反正工作不用什麼腦筋,而且同事全都是看著我長大的鄰近長輩們,休息用餐時間不是東夾一塊滷肉給我就是西端杯水過來,對我照顧有加,在這裡簡直過的比在家還要舒適…工廠的營運雖然不佳但是仍然每天開工,員工們準時上下班努力製作一箱箱的罐頭送上貨車,這裡和一般的工廠沒什麼不同,唯一奇怪的地方是我從來沒見過那個叫陳鳥的人來過。

 

  這天早上大家都到了工廠側門口等,鳳梨叔準時的來開鐵門,然後幾個人一面七嘴八舌的話家常一面從架上抽出自己的卡片來打卡,我瞄了一眼第一張卡片,然後趁著其他人不注意將它偷偷抽出來看,可奇怪了,那卡片上面和我們的一樣滿滿的打應著藍色的日期時間,最近的還是昨天,而且從未遲到過,準時的印著一排八點整的數字,沒有遲到或早到一分鐘過。

「厚…怎麼可能?連人都沒見過…一定是有人代打的…」我站在一旁喃喃自語,蘆洲嬸湊過來,見我拿著陳鳥的卡片立即驚慌的大呼小叫起來:

「唉呦!死孩子!拿這幹嘛?快放回去!」還一把搶了我手上的卡片慎重的放回去,一面還合掌對著架子膜拜個幾下。

我心裡覺得不公平,為什麼沒來上班的人還可以這樣打卡領薪水?

「那個人都沒來上班,卡片上還打了時間,怎麼可以這樣呢?」我大聲的說。

所有人一聽全變了臉色,鳳梨叔生氣的跑過來甩我一巴掌,想甩第二次時蘆洲嬸趕快護著我:

「鳳梨叔!小孩子不懂事呀!別打壞了!」

「都叫你別多嘴了!」鳳梨叔憤憤的說。

「哎呀呀…你去開工啦!寶弟我來教就好了!去去去…」蘆洲嬸抱著紅半邊臉的我走開到一旁,其他人全面有難色的瞪了我一眼才依序進廠房裡工作。

 

  鳳梨叔一巴掌打的我眼淚都快滾出來,委屈的說:「我又沒說錯什麼…」

蘆洲嬸摸摸我的臉:「你鳳梨叔沒告訴過你嗎?這廠裡有禁忌的…」

「沒有說呀…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吸著鼻子說。

「唉…他是怕你知道了會害怕…那個啊…」蘆洲嬸的圓臉看起來很和藹,她指一指卡片架:「叫做鳥伯,他比任何一個這裡最老的人都還要早在工廠裡做事,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他是這裡的領班,就像是鳳梨伯現在的職務一樣,聽說他是一個相當敬業守時的人,從來沒遲到早退過一天,連老婆難產也沒提早離開過工廠,結果老婆和孩子都短命了,從那之後他便成孤寡人一個,就更加盡心盡力的將生命奉獻全在這裡,連死都要死在廠房中,身後事還是同事幫他處理好的…這裡簡直就是他的家…」

我皺著眉頭:「妳說…他已經死了?」

「是死了,可是沒多久就傳出有人見到他還是照常來上班,在廠裡到處都有人見過他的魂魄,全亂成一團直說著廠房鬧鬼…那時請來了道士乩童什麼的都沒用,只要想拿掉他卡片的人全在廠裡出了意外…後來就一直保留著到現在,還得跟著每個月一起換新卡片,怪的是那上面每天都準時的打印上時間,連一天也沒見遲到過,反正只要不去干擾到鳥伯,他也不會害人的…所以我們都見怪不怪了」

「那…那妳也有見過他囉…」我撫著身上的寒毛害怕的說。

「我是沒有…廠裡大部分的人也沒見過,不過這種事情鐵齒不得,像上次那個新來的廠長就白目,硬是要將鳥伯的卡給抽掉,結果被機器壓斷手指現在還在醫院休養著呢!」

我哀淒的看著自己的手指:「那完了…我會不會也…」

「呵呵…不會的,你年紀小不懂事,他應該不會為難你的…」蘆洲嬸輕輕的順一順我的短髮,突然想起什麼的說:「還有啊!這個鳥伯很愛面子,想他以前也是個領班,吃飯時都要招呼過他,現在只要知道這事的人都會在吃飯前先叫他一下,表示尊重,前幾年工廠差點倒閉,我們十幾個員工幾乎要斷了生路,就是有天你鳳梨叔無聊,吃飯時念著說:鳥伯,你可要保佑工廠別倒掉,要不然沒人陪你吃飯囉…結果說巧不巧,就陸續進了訂單過來,讓我們幾個都留下了份糊口的工作。

 

  我訝異的聽著蘆洲嬸說這些神奇的事,像是在聽廣播劇一樣,實在難以想像這老舊的工廠竟也有這麼溫馨的靈異故事。知道事情原委之後,我照著蘆洲嬸的指示不再去動鳥伯的卡片,隔天吃飯時我還大聲的念著:「鳥伯,吃飯喔…」結果聽見的人都噗嗤一聲笑出來,連鳳梨叔原本老是僵硬古板的臉也微微抽動了一下。

 

  日子便這樣平安規律的過著,和廠裡大多數人一樣我也從未見過鳥伯,但是確知他的存在,有時我會感覺好像有人站在身後,我卻從不回頭看,就和大部分人一起保持著默契,任鳥伯在廠裡四處遊走,像他生前一樣守護著這間工廠。

 

  這天鳳梨叔臉色沉重的走進廠裡,對著秦叔叔和高伯伯說了幾句話,接著他們一起走向原本鎖住的廠長辦公室。吃飯時除了我大部分人都低聲的竊竊私語,然後蘆洲嬸突然哭了出來:

「嗚哇…怎麼會這樣?那叫我年紀這麼大了要去哪裡找工作呀…嗚嗚嗚…」

大家全停下了用餐,開始躁動起來,鳳梨叔緩緩站起身:「各位好同事請先不要慌張,關於老闆潛逃出國的事還只是傳言當中,我們要等消息確定…」

「等到事情成真就來不及了…我們全都兩個月沒領過薪水,家裡有老小要養、負債要扛,一但工廠倒了簡直會要人命的…」

「是啊、是啊…」

「該怎麼辦才好…」

「找工會幫忙行不行呀?」

討論的聲音此起彼落,蘆洲嬸哭的越來越大聲,那時我才搞懂原來工廠被惡性倒閉了。

 

  幾週下來,工廠停了工,一些還可以使用的機械被廠商給搬走,整個工廠一片混亂,鳳梨叔領著員工們北上抗議還上了電視新聞,原來老闆早在一年前已經掏空所有資產,現在跑到美國數鈔票喝可樂,留下一堆像秦叔叔、鳳梨叔、蘆洲嬸這類辛苦了一輩子的員工,連一塊錢資遣費都沒拿到過,只剩幾箱糖水果汁…這次似乎連鳥伯都幫不上忙了。

 

  工廠現在幾乎像個廢墟一般,過不久連廠房都要被拆掉,我騎著腳踏車到那裡看看,心裡有一股難以釋懷的不捨。

 

  側門不再上鎖,因為裡頭再也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了,我推開走進去,看見鳳梨叔低著頭坐在凌亂的空曠廠房當中,他見到我,向我招招手。

「寶弟…」他欲言又止,我看得出他內心的深刻傷痛,低著頭在對面的地板上坐下來。

「這裡是很多人一生中唯一的工作,我們一輩子都在這裡奉獻著勞力,現在卻…」我聽見他吸了一下鼻子:「蘆洲嬸生病了,連醫院的錢都付不出來…你秦叔叔現在躲著見不到人,說是怕人來討債…金龜住在兒子家,聽說媳婦連吃飯都不肯和他坐在一起…我對不起他們…是我沒辦法保住他們的工作…」

「鳳梨叔…」我抬頭望著他充滿憂心的臉龐,也望見了直立在他身後的一團白煙:「那是什麼?」

鳳梨叔莫名其妙的回頭望,他也看見了,那團白煙就直直站在接近樓梯的地方,一動也不動,我們都同時站起來,然後煙散了,鳳梨叔和我對望一眼,我吞了口口水,鳳梨叔勇敢的朝那白煙原本的位置走去,那裡本來是放著台裝箱機器的,被搬走後留下一塊比其他位置顏色稍淺的地板,鳳梨伯一踩上去就覺得聲音不一樣,然後我見他蹲下身用手掃開塵埃拉起一個小鐵環,跟著用力,扯開了一片和地板平行的小蓋子…。

 

  那原本應該是某種管線孔或是電源口的,只不過一直壓在包裝機械下面沒有人注意到,鳳梨伯張大眼睛伸手從裡頭拿出一個很髒的黑袋子,沉甸甸的,我跑過去見鳳梨叔一層層拆開包的相當密實的塑膠袋和快腐破的布料,然後挖出一條條黃澄澄的千足金條。

 

  一共十條金條放在地板上,我張著嘴什麼也說不出來,鳳梨叔慎重的說:

「有人藏在這裡的,我們該將它送去警察局。」

「不會吧!鳳梨叔!有了這些金條蘆洲嬸就可以去醫院看病,秦叔叔也可以還債了呀…」

「我們不能取不義之財,擁有這些金條的主人一定很急著將它們找回去的。」

我嘟著嘴,心想都這樣慘了鳳梨叔還是固執的像塊石頭,才一眨眼,那白煙又浮出來,這次形象更清楚了些,是一個穿著藍色制服的老人。

「鳥…鳥伯?」鳳梨叔瞪著大眼,憑著他年少時的記憶他認出了眼前的老人靈魂。

 

  那老人笑一下,對著我們揮揮手:「拿走吧,孩子。」

 

  鳳梨叔哭了,我嚇暈了,一直到鳳梨叔將我搖醒。

 

  後來那筆金子錢鳳梨叔用它成立一個基金會,專門提供失業的困苦員工申請臨時貸款,基金會的名字叫飛鳥,是我取的,大學畢業後我打算回去基金會當義工幫忙,現在上課打工我也從來不遲到早退,因為這是我在少年時代學到的一個最好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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