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1、忠匡伯之范進中舉

西元1661年，明永曆十五年六月。福建漳州外海銅山島。『大人！不好了！萬二、萬七！造反了！』銅山城內臨著銅缽街的府衙，但見總管呂簇，滿臉神色驚惶，三步跨坐兩步，飛也似的奔進了府衙。一路瘋狗驚狂般，直奔到了書房。也不敲門通報，就逕闖入了書房。驟見那忠匡伯都督范進，正端坐房內忙著批閱公文。呂簇夾七夾八，急著便大嚷：『大人！快走啊！萬二、萬七，突然派兵守住了城門，嚴禁百姓進出。大人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原本正專心批閱公文的忠匡伯范進，被呂簇突如其來的破門而入，自然嚇了一大跳。又見呂簇神情驚狂，大異於常，話又講的不清不楚，便喝說：『呂總管！冷靜些！把話講清楚！你說萬二、萬七怎麼啦！』呂簇猛吞了口口水，抹了抹滿額頭的汗，又吸了口大氣，這才焦急的說：『大人！屬下剛剛本來要出城。結果還沒到南門，就看見路上百姓驚慌奔走，說是城門已被萬家兄弟的士兵控制，嚴禁百姓進出。於是屬下策馬，改走西門。結果未到西門，路上同樣滿是驚慌百姓，說是萬二的士兵守住了城門，不讓百姓進出。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銅山城是由大人坐鎮，萬二、萬七，居然目中無人，派他們的兵來守住城門。照屬下判斷，這二個賊，恐怕是想挾持大人，藉以控制銅山城。所以大人想走的下，趁現在趕快走！再遲一點，恐怕就來不及了！』

「萬二、萬七，叛變了！」這對忠匡伯范進而言，可真是個噩耗。聞此噩耗，陡見范進恰如鴨子受到雷聲驚嚇般，頓是整個人呆呆怔住。呆了半晌都沒動靜，呂簇見狀，趕忙再催：『大人！快逃啊！再遲萬二萬七就來了！』沒想到那忠匡伯范進，依然呆若木雞，且是兩眼空洞無神，直視前方，卻恍若目不見物。「糟！恐是受到太大的震懾，把大人的三魂七魄，嚇得魂飛魄散！」呂簇身為府衙總管，好歹也有點見識，見范進那六神無主之狀，驟是一個箭步向前。"啪"一個大巴掌，就往范進的臉上搧去。呂簇本出身行伍，那手頭可真重，但為了把范進的三魂七魄給收回，也顧不得手頭輕重。一個巴掌甩去竟把范進，給搧倒在地。不過這火辣辣的一巴掌，倒還真的把范進的魂給喚了回來。只見范進兩眼回了神，陡然清醒，卻是忽而扯著喉嚨直嚷：『糟啊！糟啊！萬二、萬七，叛變了！怎麼辦啊！怎麼辦啊！』見那范進滿嘴鬼吼鬼叫的，有如無頭蒼蠅般在書房打轉，一副手足無措。當下呂簇，趕忙提說：『大人！印信不能落入賊的手裡！拿了印信就快走吧！』

經得呂簇提醒，范進渾身簌簌發抖，翻箱倒櫃一番，總算找出了印信。既取得了印信，呂簇二話不說，就把范進給扯出了書房。本要奔往府衙大門去騎馬，但似乎已經來不及。二人才出書房，就有衙役慌張來報，說是有大批士兵聚集府衙大門外騷動。忠匡伯范進聽得有士兵在府衙外聚集，嚇得一臉蒼白，轉身又要逃回書房。卻被呂簇拉住，忙說：『大人！莫慌！我帶府裡的衙役，先去幫你擋著！大人趁隙，快從後門逃走！』語罷，呂簇果邁開大步，即往前院奔去。范進也不敢停留，懷著印信，獨個兒滿心慌亂之際，即也往後門奔去。

銅山城，以岩石堆砌成的高聳城牆，沿著濱海的海崖依著山勢蜿蜒而建。城下即是白浪滔滔的灣澳，倘一個人站在城牆上，居高臨下而視，則腳下幾有如臨著萬丈深淵般，往往讓人腳底發麻。府衙後門出後，即是通往濱海海崖的後山。因呂簇說，城門已都被萬二萬七的士兵把守，且萬二萬二的叛兵，也已兵臨府衙。這可讓坐鎮銅山城的范進，走頭無路。於是探頭探腦，心驚肉跳，出了府衙後門。見范進也只能沒命的跑，直往後山跑去。時已黃昏，當范進奔入了山裡，從有路走到沒路。從亂石磊磊的山腳，手腳並用，一步一喘，又攀爬到了荒煙漫草的山腰。茂林遮天之下，不知不覺已然天黑。黑漆漆的樹林，樹影幢幢，有若草木皆兵。夜色茫茫，風聲鶴唳，猛然回頭總覺杯弓蛇影，讓人怵目驚心。倉皇在山中跑了半日，忠匡伯范進但只覺得飢腸轆轆，又飢又餓，且腿腳發軟。最後實再也走不動，索性坐在一棵老松樹下，有如蠶一般蜷曲著身體，哭了起來。邊搖晃著身體，邊不住叫嚷：『求助無人啊！求助無人啊！人窮志短！強者欺弱！求助無門啊！』或許實在也是又倦又累，范進倚坐樹邊，哭嚷了一陣後，竟不知不覺的睡著。且因懷中懷著官印，逃入山中，求生無路，擔心受怕。於是半夢半醒之間，范進竟猶似夢見，自己懷裡懷著一隻老母雞，正走在市井之間。且是一顆心充滿了忐忑不安，四處張望，就盼能遇到一個善心人，出個好價錢來買下他的老母雞。...

「幽蕩蕩的夢境，市井街頭，熙來攘往，我懷裡抱著一隻要賣的老母雞，左顧右盼，心中充滿無助。家中米缸無米可炊，八十歲老母已經餓了好幾日，沒粒米下肚。都怪我，為了科舉及第，光宗耀祖，鄉試考了三十幾年。從二十歲考到了五十四歲，卻仍是個連秀才也考不上的童生。幸虧那年，闖王李自成，揭竿起義，號召五十萬農民軍，攻入紫禁城，迫得崇禎帝就在媒山上吊而死。天下起了大亂，百姓人心惶惶，鄉試也少人來考。提學使周進，看我一身貧寒，年紀比他還大，卻還是個來考鄉試的老童生，特地將我的卷子看了三遍。皇天不負苦心人，終讓我考上了秀才第一名。崇禎吊死後，清兵入關，席捲半壁江山，弘光帝在南京及帝位，一年就被清兵殺死。於是我翻身的機會又到了。隆武帝在福州，登基為帝，開科舉，招攬天下賢才。"宗師說我文字火候已到，就在此科，一定發達"。古人也說："自古無場外的舉人"。而今我如不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省城路遠，本想向岳父借點盤纏，前去應試求功名。怎料才開口，岳父一口痰吐在我臉上，將我罵了個狗血淋頭。說是："能中舉人的那些老爺，都是家財萬貫，一個個方面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拋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喫！"」...

「...既然向岳父借不到錢，我也只好瞞著家人，半夜離家，自個兒走路到省城。待得應試完返家，卻才知道老母已經好幾天沒吃飯，家裡米缸一粒米也無。只好趕緊抱著家裡唯一能下蛋的老母雞，到市集上賣。善心的爺，好心的大嬸大嫂！人窮志短，我臉皮薄也不敢大聲的叫賣與喊價。滿街人來人往，更不知要向誰求助...」藏身後山，又飢又餓又疲又累，見范進頭倚老松樹，半夢半醒間，或是想起了往昔光景，眼角竟滾落兩行淚來。尤其是想起他岳父，那既現實又薄情寡義的嘴臉。

范進的岳父，是一個市井殺豬的，人稱胡屠夫，生得肥肚粗魯，言語更粗俗。而對於范進這個女婿，三十幾年，考不上秀才的老童生。胡屠夫更是動輒以「現世寶」「窮鬼」來譏諷，就算當著眾人面前，也毫不留情面。世態之炎涼，范進從他岳父的嘴臉，可說真看得一清二楚。幸虧這回，胡屠夫可真是看走了眼。拜天下大亂所賜，闖王李自成入北京，崇禎帝吊死媒山。之後滿清入關，弘光帝又死於南京。連死了二個皇帝後，大明朝都已風雨飄搖，這年頭誰還有心科舉。也幸好，莘莘學子都已無心科舉。至少對隆武帝開的科舉，已失去興趣。正因去參加科舉的人不多，所以范進竟然一舉金榜題名，中了舉人。或是說，隆武帝剛登基為帝，用是用人之際，所以當年去參加科舉的生員，幾乎每個人都中舉。「或許死了皇帝也不是壞事，死了崇禎，我考上秀才。死了弘光，我考上舉人。照這麼看，每隔幾年就死一個皇帝的話，那像我這等市井低賤之人，興許也更有翻身的機會！」有些話，范進也不敢說出口，只是心裡難免會這麼想。無論如何，考上了舉人後，因天下叛變四起，許多貪官汙吏被殺，包括漳州外海的銅山城。於是范進也就奉命至銅山城，做了縣令。

縣令乃地方父母官。而一個三十幾年考不上秀才的范進，居然敗天下大亂之賜，一年內連得考上秀才，又一舉成名考上舉人；還成了個縣令。莫說從此也再沒人敢瞧不起范進。就連范進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中舉。於是得知中舉當日，范進痰迷心竅之下，居然還中邪，樂極發瘋。「...我抱著老母雞四處張望，正在市集尋人買。一個不常往來的鄰居，忽奔到我面前，跟我說我中舉了，還說報錄的已來家裡等著新科舉人。我只道他是哄我，我也不理他。那知鄰居抓了我唯一救命的雞，就一把摜到地上，硬拉著我的手就往家裡跑。我餓得手腳發軟也無力掙脫，被他一路拉著跑回家。一到家，卻見那兩間草棚裡裡外外，早聚滿了人，還有好幾批馬繫在草棚外。被硬拖入得家門，三成的報錄人都已齊聚屋終，中舉的報帖更早已高掛中間。"捷報貴府老爺范諱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我一看那報帖，登時一陣氣血衝腦，眼前一黑，只知整個人往後一倒，腦門撞地後就不省人事...」渾渾噩噩的夢境，往昔記憶浮現腦海，范進發現自己的魂魄，猶似樂極發瘋而飄到了身體之外。且猶似就飄盪在半空中，看著人世間正發生的一切。

「世間的夢魘之間，見范進得知自己中舉，倒地昏死過去後。一群人慌了手腳。八十老母又灌水，又聲聲呼喚，總算把范進給喚醒。怎知范進醒過來後，卻依然失心瘋，兩眼空洞無神，只是拍著手不住大叫："中了！我中舉了！"一個轉身拔腿往門外跑，眾人想拉也拉不住。見范進邊跑邊叫，一個失足跌入泥塘。再從池裡起身已然一身黃泥，渾身濕淋淋，兼披頭散髮。卻還是一個勁往鎮上跑去。新科舉人居然發了瘋，眾人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是好。幸虧左鄰右舍，親戚朋友，大夥都來幫忙，有的帶幾斗米來，有的帶酒來，有的殺雞，有的煮飯。連得向來吝嗇的岳父胡屠夫，也都拎了七八斤肉，還有幾千個銅錢來。總算讓貧寒的兩個茅草棚子，熱鬧滾滾了起來，請了報錄的爺們吃喝了一頓，也拿了賞錢。就連范進的八十歲老母，都感激涕零，說她嫁進范家六七十年來，從不知范家原來有這麼多的親戚朋友可相助。報錄的邊吃酒邊聊，七嘴八舌都說：『新科舉人，突然瘋了，這可怎麼辦？』有一個經驗老道的，就提說："新科老爺，是歡喜過頭，痰迷了心竅，三魂飛了兩魂。或許只要找一個他最害怕的人，去唬他一下！再賞他個一巴掌，就能把他打醒過來！"而說到范進最怕的人，那當然就是他的岳父胡屠夫...』頭倚老松而憩，半夢半醒之間，夢見往昔光景，但見范進緊閉的雙眼，眼角卻是淚流不止。畢竟科舉及第，光宗耀祖，那是范進一生的冀望。而隆武帝開科舉，給了他這個機會，這樣的知遇之恩，范進又怎能不感恩圖報。

分派到銅山島做縣令後。雖說銅山是個窮鄉僻壤，孤懸海外之島，但范進也不敢怠慢。好歹！考了三十幾年科舉，對「子曰子曰」也背得滾瓜爛熟。既是一生求得就是這功名，一日得了功名，自把考了三十幾年秀才的精神，盡用於此。況是范進出身貧寒，三天二頭挨餓，終日為無米可炊煩惱，自是看盡世態炎涼與人情冷暖。因此對於百姓疾苦，更是感同身受。管他岳父胡屠夫，總是三天二頭訓他：『既然做了官，就要立起體統來。對那些平頭百姓，不必和顏悅色。因為那些刁民，三日不打鞭子，就要上樑揭瓦。當官的，最是需要擺出威嚴，用棍棒去管教，才能讓百姓順服。就怕你這個爛忠厚沒用的人，軟手軟腳，讓我臉上也無光！』總之，既為地方父母官，由此范進從早忙到晚，舉凡張家被偷了隻雞，李家被坑了幾文錢，就算是雞毛蒜皮之事，也凡事事必躬親。果然是愛民如子，民胞物與，倍受銅山百姓的愛戴。也慶幸隆武帝，只當了二年皇帝。清兵入福建，隆武帝又被殺。既而聽說永曆帝在廣東，登基為帝。誠如前所言，每次死了皇帝，范進就要走好運。二年前，國姓爺欲率兵北伐南京，永曆帝派了劉公公從西南來，除了冊封國姓爺為延平王外，同時冊封了一批官員與將領。而其中就包括鎮守銅山島的范進，因其十數年來，矢志不變的忠誠，也被冊封為忠匡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