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3、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

隔日。萬二郭義、萬七蔡祿，果然派了一頂八人抬的大轎前來，軟硬兼施，將范進給請到城外的軍營，去共商大事。而范進既入賊營，也依計虛與委蛇，果然言語之間，盡投萬二萬七所好。『二位將軍！也不怕你們笑，老叟生來就是膽小懦弱。昨日二位，說都沒說，突然派兵鎮守城門，這可差點沒把我給嚇破了膽。一獲通報，想起二位將軍之威武，害得我就只能沒命的逃，就想逃到山裡去躲。唉呀！其實我的心裡跟二位一樣，早就想投誠了啊！要是二位將軍，早早知會我這件事，那我又豈會出這個糗！』范進膽小懦弱，大家也都知。說是因兵臨城下，受到驚嚇，才倉皇逃進後山躲。說得讓萬二萬七，都不好意思起來。而且范進開口就直言，自己早就想要投誠，這更讓萬二萬七，頻頻拱手致歉。滿嘴直說：『真是不好意思啊！大人！我們也是因國姓爺，突然要把我們調到那個鬼島去，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還盼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計小人過啊！』這廂頻頻致歉，那廂范進，自也是一派剖肝輸膽，滿口熱誠又說：『唉呀！我岳父老是罵我"現世寶""不識時務"。實在是，就算老叟想投誠。可惜！我的人脈不廣，人緣更差，就算想投誠也沒人可以為我引薦。幸好，今日沾了二位將軍的福。只要二位將軍不嫌棄我是個沒什用的老頭，還願意提攜我。那投誠滿清！我求之不得啊！自然跟隨二位將軍！』

『再說！現在大家都在謠傳，說是國姓爺打算放棄金廈，要將十幾萬大軍都調到那個，叫甚麼台灣的荒島去。可是我聽說，那台灣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是個鬼門關！是座滅人山！聽人說，去到那島的人，千個人去也沒一個人能活著回來。唉喲！國姓爺下令，即刻就要調二位將軍，到台灣那座蠻荒之島去。二位將軍真是不幸！難怪二位將軍，要舉事反叛啊！倘是我，那我也要反叛。畢竟我與二位將軍，實是唇亡齒寒！二位將軍被調去台灣後，恐怕再來也要輪到我，得被調去那鬼門關囉！』聽得范進對國姓爺滿腹怨言，萬二萬七也大出意料之外，萬萬也想不到與范進，原來言語如此投契。

說到情投意合處，三人更不禁異口同聲，都大罵起國姓爺。不只三人，萬五道宗和尚，一直盤腿打坐在角落處，不注意看，還不容易被發現。但聽范進對國姓爺，罵聲連連。一時盤腿打坐的道宗和尚，也沉不住氣，突然冒了出來，接口罵說：『沒錯！咱們中華之民，死也要死在中國的土地。國姓爺壓根就不該到那化外之島去。畢竟到那蠻荒之島去，就算沒死在那鬼島，入番也會變成番。好歹留在中國，就算當滿人的奴才，至少我還知道自己還是漢人。可是若變成了番，那就連祖宗八代也都不認得。那是數典忘祖，背叛祖宗！自古以來，我漢人最是崇敬祖先與尊師重道。所以是禮儀之邦。華夷之分也就在此。倘若我子孫連祖先都忘記，那豈不淪落蠻荒之島，連禽獸都不如！』

道宗和尚罵聲連連，說得是頭頭是道。范進自然趕緊接口附和：『大師！說的極是。正也是本爵所擔心。而今我更擔心的是，萬一走漏了消息，就怕金廈與南澳那邊，會派大軍前來銅山。屆時若要獻城投誠，恐怕就不容易。所以本爵認為，事不宜遲。卻不知大清那邊的官兵，何時才會來接應？需要趕緊再派人，去催催他們來呀！二位將軍，我真的很急，到底清兵甚麼時候會來？』話說至此，才問說「清兵甚麼時候會來」。陡見，范進身子一歪，突然開始咳嗽了起來。這一咳，可真是有如狂濤拍打到礁岩唾沫四散，隨之一陣噴嚏打得更如連珠砲。於是范進的一張臉就這麼有如燒紅的砲口紅通通，額頭青筋暴露滿頭汗水直流。用寬袍大袖，抹了抹了滿頭滿臉的鼻涕與汗水，見得范進五官擠成了一團，邊打噴嚏，邊滿口歉意的說：『二位將軍！大師！對不住啊！哈嗆！昨夜在山裡躲藏，恐是受了風寒。這下可病發了呀！哈嗆！哈嗆！哈嗆...』

萬家兄弟，見范進染了風寒，正趨前想開口慰問。哪知范進忽而捧著肚子，大聲哀嚎了起來。"噗~噗~噗噗..."一連串屁響之後，更見范進一張臉，痛得五官扭曲。不！這不只是屁響而已。因那一陣屁響聲後，范進的褲腳下，已然流出一片黃澄澄的屎尿。原來竟是漏屎。驚得原本趨前的萬家兄弟，個個倒退三步。就算剛剛投誠之事，正說到緊要關頭。但范進都已腹痛漏屎，這話怎麼還講得下去。『來人啊！快把范大人送回府去歇息！歇息！』『范大人，你今日且好好歇息養病。那機密重事，今日也不好說，就明日再議吧！』正是滿室臭氣沖天之下，又見范進捧腹哀嚎，萬家兄弟手忙腳亂之際，也只好趕緊命人，將范進抬回府邸去休息。關於機密重事，也只好隔日再議。卻不知，這偶感風寒，腹痛漏屎，乃是范進設下的預謀之計。且就在范進離開銅山城府邸，前來與萬二萬七，虛與委蛇之時。那廂，呂簇也早已帶領了五六個親信，挑著賣菜的籮筐，將十幾桶的火藥藏於籮筐之內，並佯裝成挑夫。神不知鬼不覺之下，將那十幾桶的火藥，挑進了府邸內。隨之，更將那十幾桶的火藥，埋於范進的臥房內，並埋設好引線。約莫也就是一個時辰的時間，當范進返回官邸之時，萬事已齊備。就等隔日，將萬二萬七，引誘前來送死。

七日。四個城門被萬家兄弟，嚴密把守的銅山城，看似平靜的表面下，卻是有如高聳城垣下的灣澳，暗潮洶湧。甚至有如一場暴風雨將臨，讓人感到恐懼不安。這日一早，忠匡伯范進隨便吃了點清粥配青菜豆腐後，即將官府中的婢女與僮僕，統統遣散，令其返家。「荊軻刺秦王，之所以失敗，那是因為他有所遲疑。今日，要殺萬二萬七，以保銅山。我可不能有所遲疑與顧忌！」三十幾年科舉，鬱鬱不得志，所寫效法先聖先賢的文章，也沒人賞識。而今，范進終於有機會讀聖賢書，學做聖賢事。那就是先聖先賢所讚頌的─「君子不屈於利」「士為志節而死」。但說來也好笑。人家那些最擅長高歌聖賢之道，與背誦四書五經的，或年少得志，即科甲有名；或進士及第，早入朝為官的，都嘛個個都是識時務的俊傑。當滿清入關，有識之士誰不知，明朝注定要亡。於是有如國姓爺的南京國子監老師，大儒錢謙益般，都嘛個個早早投清，繼續當大官與大儒；且助滿清滅明，好坐擁高官厚祿。唯獨像范進這種，三十年考不上秀才的，原本就不是聰明人，偏偏還不識時務。還真是，同樣死抱聖賢之道，有人因此高官厚祿；有人不但抑鬱一生，還要賠上一條性命。但無論如何，國姓爺既命范進鎮守銅山城。范進為報國姓爺知遇，即也決定將以身殉道，死守銅山城。遣散府邸的童僕婢女後，即命總管呂簇，前往邀萬二萬七兄弟，前來府邸，共商機密。

『呂總管！去！去告訴萬二萬七。就說昨日因我身體不適，無法商議的機密重事。本想今日再去找他們商議。無奈染了風寒，仍下不了床。所以就說，我請他們二位，今日到我的官府來商議。以免耽擱了時日，恐會延誤大事。』因早是策劃好的事，呂簇得了范進的口喻後，不敢怠慢，當即策馬出城，前往駐軍汛地。萬二萬七，本也一早，就坐立難安在等待范進的消息。一得呂簇的稟報，也不疑有他。畢竟昨日，眾人正商議到「清兵何時接應」的機密重事。確實范進突然又咳又腹痛如絞，還漏屎漏了一褲底。因此大事商議到一半，不得不回府。今日，既然范進仍然身體不適，無法出門，換成萬二萬七前往官府議事，也是理所當然。於是得了呂簇的通報後，萬二萬七，也就立刻命人備了馬。隨即就隨同呂簇，一道策馬返回銅山城。

銅山城早被萬二萬七派出的軍隊把持，四個城門口盡是萬二萬七的兵馬。見萬二萬七來，金戈鎧甲士兵，忙得列陣城門兩旁以相迎。入得城後，約莫又行一里路，即到了府衙。而忠匡伯范進的官邸，也就在府衙旁。兩扇大紅門的上方，就鑲崁著一塊匾額，寫著─「忠匡伯府」。呂簇在府前下了馬後，也未繫馬繩，就自個兒去開門。這倒讓萬二，不禁狐疑的，隨口問說：『咦！看門的童僕呢？怎不來牽馬去繫？』呂簇忙回：『二位將軍，對不住！都是我這個做總管的疏失，沒把府裡的奴才管好。也不知這看門的童僕跑哪去了！真是沒規矩！』邊說著，呂簇忙回身，去幫萬二萬七牽過馬繩，並將馬匹隨手繫於府邸牆邊的樹下。時萬二萬七，已然先走進官府大門。然而一入大門，萬二萬七，卻又不禁停下腳步，一臉困惑。因為整個伯爵府的大宅內，居然空空蕩蕩，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一種鴉雀無聲的安靜，更是靜到讓人感到不尋常。萬二萬七，本出身綠林，一向警覺性高。且隨國姓爺征戰沙場十數年，自然對戰場上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格外的注意與謹慎。因此一踏入府邸院內，二人望見那整個府宅的空蕩與安靜，自然心頭不免浮上疑惑，彼此停步，以滿懷狐疑的眼神相視。

『二位將軍！裡面快請！大人就在臥房裡等待！請隨我來！』因見萬二萬七，停步不前，呂簇趕了上來，忙得哈腰屈膝敦促。但萬二萬七，心中既已起疑，豈會讓自己涉險。尤其萬七，精得跟狐狸一樣，鼻子尤其靈。一入平靜的恍若帶有肅殺殺氣的府宅，萬七的鼻息間，就隱隱聞到一股帶有硫磺的火藥味。久經戰場之人，一聞到火藥味，頓時之間，萬七心頭一陣小鹿亂跳。但因硫磺的味道就跟蒸蛋的味道差不多，所以萬七縱是起疑，也不敢下定論。見呂簇敦促，萬七卻是駐足不前。反套起呂簇的話，說：『呂總管啊！我從小怕藥味，范大人染了風寒，那臥房裡一定滿是藥味。這讓我想到就怕。不如這樣吧！我跟二哥到前廳去等。請呂總管去請范大人移步到前廳相談，這也差不了多遠，如何？』見萬二萬七，停步不前，又說要到前廳去等。這可讓呂簇有點著急。因為火藥就埋在臥房裡，恐怕引爆也炸不到前廳。於是呂簇，忙回：『二位將軍！大人今早本也想出門去拜訪二位。但就是腿腳無力，連下床都不能，才請二位將軍到府上來。若要大人到前廳去，恐怕還是有困難。所以還是請二位將軍，到大人的臥房相談吧！』萬二比較率直，即回：『好吧！既然都來了，那呂總管就帶路，咱們到大人的臥房去談吧！』語罷，萬二一邁開腳步，萬七卻是一把抓住萬二的手，又將萬二給揪住。邊使眼色，邊開口說：『二哥！我突然想起有一件緊急的軍情，必須我倆去處理。反正范大人病著，也不好多叨擾。不如咱先去把緊急軍情處理了，明日再來與范大人，相談這軍機大事。』說至此，回頭，萬七便對呂簇說：『呂總管，請你去告訴范大人，我們兄弟明日再來！』

萬二，不解萬七之意。見萬七回頭要走，反是急說：『七弟！搞甚麼啊！咱人都來了！就算范大人的臥房有點藥味，咱忍著點就是。幹嘛這就要走！』正就萬二萬七與呂簇，相持不下之時。卻見一童僕，快步奔來，見了萬二萬七，即說：『二位將軍！我們大人現在在臥房等你們，請你們快點進去！』童僕說話的聲音宏亮，中氣十足，一點都不像是僕人講話的語氣。且是身體精壯，筋肉結實，眼神炯炯，不但不像是僕人，倒更像是習武之人。這下，萬七可更確定，今日這忠匡伯的府宅，必定有鬼。也不管萬二，知不知其意。總之萬七，慌忙扯著萬二的手，就往門外走。正就此時，呂簇吹了一聲哨，果見更多的童僕，從內院奔出。就算萬二再遲鈍，這下也嚇醒了，忙與萬七往門外逃。事蹟既已敗露，呂簇見萬二萬七想逃，一個箭步飛奔向前，欲出手攔阻。但萬家兄弟，皆是江湖中人，個個武藝高強，皆能以一敵十。何況，還有萬五道宗和尚，心思細密，善於算計。一獲知萬二萬七，受邀前往忠匡伯府宅後，道宗和尚就覺事有蹊蹺；即刻帶領了一隊兵馬，押後也趕到了忠匡伯府。且當道宗和尚率兵馬，趕到府宅之時，正巧見萬二萬七，倉皇逃出府宅。『快！護衛將軍！』就在道宗和尚，一聲令下，眾兵是蜂擁而上，即課護衛萬二萬七逃離府宅。

萬家兄弟既以逃走，呂簇見狀，也莫可奈何，只好返回稟報范進。『大人！屬下無能，讓萬二萬七給跑了！請大人降罪！』得知殺賊的計畫已破局，范進也沒多責怪呂簇。只是嘆說：『天意啊！讓這兩個賊跑了！再來想殺萬二萬七，恐怕不容易了。我也只能盡心而已！』呂簇忙又問：『二個賊跑了！勢必會引清兵來，那大人打算怎麼辦？』范進灰著一張臉，長嘆回說：『照計畫行事！等會我將引爆火藥。我既死，那兩個賊也就不可能，再挾持我獻城。且火藥爆炸，烈焰沖天，必然引起舉城恐慌。屆時你當趁萬二萬七，措手不及，率府衙親兵攻佔城門。倘能成功奪取城門，據城而守。只要守個二三日，那金廈與南澳的我軍，必定會來。銅山城即可解危！去吧！事不宜遲！快去召集人馬！』呂簇聽令後，又是涕淚橫流，下跪向范進拜別。隨後即轉身出了臥房。

『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三十年科舉，考不上個秀才。五十幾歲還是童生。鄉里間，人人嘲笑我現世寶、窮鬼。但科舉及第，那是我一生的志業啊！~~那怕千夫所指。但士為志節而死，雖千萬人，吾往矣！』一盞燭火就在床邊，垂手可得之處，埋設引線的竹管，也就在范進垂手可及的床下。舉起燭火擲下竹管，引爆埋在地下的火藥。就怕事到臨頭，恐會驚慌失措，手忙腳亂。所以這個動作，昨日到今日，范進已演練不下上百次。而今總算真的派上用場。但見忠匡伯范進，滿嘴喃喃自語後，逕自就將那床邊的燭火舉起，擲下床下的竹管引線。瞬時之間，竹管的引線被點燃，燒向埋於地下的十幾桶火藥。"轟隆！轟隆！轟隆..."一連串的轟然巨響，伴隨火光沖天而起。當下整個銅山城的大地，有如天崩地裂，更似有霹靂雷聲響個不停，震天動地。眨眼，官宅與府衙皆陷烈火焚燒，黑煙滾滾有如飛騰的黑龍遍佈滿天。更駭人的是，爆炸聲中，竟見忠匡伯范進，整個人隨著黑龍，騰空飛上了半天高。如此駭異景象，街上百姓舉頭圍觀，都喊說：『看啊！范大人飛上天成仙了！』眾人驚訝聲中，陡見范進卻又從半空中，直直掉落道街道。百姓驚恐中趨前查看，卻見范進已然支離破碎，只剩血淋淋的半截身體。

慶幸的是，趁著城中大亂，呂簇率親兵分頭奪取城門，一舉將萬二萬七的兵，順利的驅逐出城。就此關上城門，據城而守。銅山城本是堅若磐石，易守難攻，那怕萬二萬七的兵，就在城下，也非三五日就能奪下。況是萬二萬七的叛變，消息已傳開。鄰近的南澳，與金廈的鄭家軍的大軍，或者不日就會到達銅山。總之忠匡伯范進引火自炸後，萬二萬七，企圖獻城降清，幾乎已然不可能。且再不趁亂走，等鄭家軍大軍來到後，屆時恐就再也走不了。於是趁著銅山兵慌馬亂，萬二萬七及萬五道宗，僅帶了百多名的親信，逃離銅山島，由八尺門投靠滿清。海澄公黃梧得知消息，亦通報浙閩總督李率泰，派人接應。浙閩總督李率泰，戎馬一生，自入關以來，南征北討，為滿清底定天下，立下無數汗馬功勞。唯獨在東南沿海，數年以來，卻是被海逆鄭成功搞得灰頭土臉。原本萬二萬七，欲獻銅山城。這對李率泰而言，當也算是去年海門海戰大敗後，總算是對那海逆又要回了一點面子。怎知！最後卻竟功敗垂成，自不免讓李率泰又是感到空歡喜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