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2、志士仁人或腐儒~范進

「鄉試考了二十幾次，五十四歲才上秀才。怎知會有一日，竟被皇上冊封為伯爵，擠身貴冑！宅邸內外，賀客盈門，府衙街上，百姓同歡，都說我是一個好官！獨獨岳父胡屠夫，卻罵我不識時務，不知死活。還諷說："范大人醒醒吧！大明國氣數已盡，滿清幾乎已席捲天下。國姓爺北伐必敗，屆時當明朝的官就死到臨頭。還不如早早降了清，搞不好還能討個官做！這才是聰明人該做的事...」被永曆帝冊封為忠匡伯，這是范進一生中最大的榮耀，並且相信范家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也必當臉上有光。隨夜越深，山林中薄霧瀰漫，正就范進倚在老松下，猶似夢魂仍沉浸在光宗耀祖時刻。陡然耳邊，卻是又聽得岳父胡屠夫的喊聲。『范大人！醒醒吧！』『范大人！醒醒啊！』...且這惱人的喊叫聲，一聲接著一聲，直是讓夢寐間的范進，感到惱火。『閉嘴！』一時間，范進不由得，大喊了一聲。倏忽整個人，從夢寐中驚醒了過來。且這一驚醒，可真是讓范進，睜著朦朧的眼，左右張望之下，經得張口結舌。因為范進發現，就在自己又疲又累的倚在老松下，短暫休憩之時。不知何時，這原本漆黑的山林中，居然四面八方，一根根的火把幢幢。且更讓范進吃驚的是，原來剛剛夢寐間聽見，似有人不斷在喊著「范大人！醒醒吧！」的，並非是岳父胡屠夫。而是正就站在范進眼前的萬七蔡祿。

萬七蔡祿，見范進清醒了過來後，即皮笑肉不笑，一副虛情假意的，對范進問候說：『范大人！汝醒啦！怎麼！難道官邸的床不好睡！不然怎麼三更半夜的，跑得這荒山野嶺來睡覺呢！嘿嘿！真是讓屬下找你，走得兩條腿都痠了！』萬家兄弟已然叛變，范進早知，所以才逃到這後山。眼見萬七賊頭鼠目，步步進逼。嚇得范進瑟縮於老松下，卻還是直言罵說：『萬七！你也算是條好漢。這十幾年來，咱一起在國姓爺的麾下抗清，也算是同一條船上的人。難道你就不顧念昔日兄弟情分。居然想反叛國姓爺！』萬七聽得范進的罵，卻是伸直了脖子，仰頭大笑。後粗著嗓門，回說：『顧念兄弟情份！甚麼兄弟情份？我大哥萬禮，隨國姓爺北伐南京，在觀音山奮戰而死。結果國姓爺卻聽信讒言，認為我大哥是逃脫時，在江中被淹死，並非奮戰而死。還把我大哥的牌位，從祠堂撤下。如此汙衊我大哥。還說甚麼顧念兄弟情份！我萬家兄弟，就只聽我大哥萬禮的。今日大哥萬禮已不在！那我們也就無需再留在鄭家軍中，替國姓爺抗清！』

范進聽了萬七的話後，卻又罵：『萬七！你要反叛，你自反叛去！我也管不了你！為何要對我苦苦相逼？』萬七則露出一臉的賊頭腦，笑回：『哈哈哈！范大人啊！虧你還當了大人，怎麼這麼不懂禮數！難道你去人家家裡作客，能空著兩手去嗎？況今日我兄弟，要投誠滿清，能不帶點禮物去嗎？作客不帶禮物去人家家裡，恐怕會被主人看輕啊！所以今日，我就是專來請范大人，回城去安撫銅山城的老百姓。一來讓他們知道，咱銅山城已經要棄暗投明。二來清兵來接收之時，也免得百姓恐慌，起了動亂！這不是范大人，做為地方父母官，倘若真愛民如子，就該如此做的事嗎？』

「原來萬七這賊，是要將銅山城都獻給滿清，以邀功！」范進這下可明白了。審度情勢，范進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且又上了年紀。萬七則是個孔武有力的草莽武夫。倘若是萬七要硬來，那范進是鐵定要吃虧。既是秀才遇見兵，萬七也把話講白─就是要挾持范進，獻城降清。於是范進，一則心裡害怕，二則也不想吃眼前虧。索性從懷裡掏出了官府印信來，一把扔給了萬七。悻悻然說：『萬七！你要銅山城，你就拿去。你要獻城要降清，我也不為難你。但人各有志，你也別為難我！』「人各有志，你也別為難我！」這句話，倒是范進的真心話。鄉試考了三十幾年，始終考不上個秀才，飽受岳父胡屠夫，又是「現世寶」又是「窮鬼」的奚落與嘲笑。范進悶在心裡，就一直想對他的岳父，吼這麼一句。卻是因為害怕岳父胡屠夫甚甚，所以始終不敢說出口。而今面對生死交關，好歹范進，總算是鼓足了勇氣，把這句埋藏心中三十幾年的話，講了出來。而萬七既取得了印信，銅山已成囊中之物，倒也沒再多為難范進。卻是皮笑肉不笑的說：『范大人啊！汝果然是識時務的俊傑。但這山裡面，一則怕會遇到壞人。二來睡著也不舒服。所以我還是得把大人，帶回城裡去。免得大人有個甚麼跌打損傷，我可擔待不起！是吧！』語畢。萬七即命士兵，將范進給押回城內。卻只是將范進在官邸軟禁，也不敢太過為難。

畢竟忠匡伯范進，好歹是個都督。就算萬二萬七，二鎮反叛，范進手中好歹也還有幾個親兵營。正也是萬二萬七，投鼠忌器之處。雖說萬二萬七，兵力遠多於范進。問題是，兩邊一旦打起來，反叛之事，亦將東窗事發。而只要消息一傳出，坐鎮金廈那邊的鄭經與鄭泰，以及更近的南澳，則必定立刻派重兵前來銅山鎮壓。如此一來，萬七企圖獻銅山城降清，藉以邀功，好加官晉爵的意圖，也就功敗垂成。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挾持范進，不動聲色之下，獻城投清，效仿黃梧獻海澄城。再者，萬二萬七，決定反叛後，也已派親信羅棟、陳華分頭連絡。一方面，聯絡已然降清，漳州南洋的許龍，即刻率兵前來銅山。一方面也通知了海澄公黃梧，讓其從八尺門，派兵入銅山接應。而黃梧獲報後，亦以即刻聯絡浙閩總督李率泰。李率泰得知銅山，將獻城而降，自然欣喜，即刻也命總兵馬得功接應。總之，對於獻城降清之事，萬七蔡祿籌謀已久，而今可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而這東風，自然就是忠匡伯范進的配合。

銅山城的反叛，已然有如一場暴風雨前的寧靜。空蕩無人的街道，寧靜的夜色中，看似風平浪靜，卻滿城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既已取得了忠匡伯范進的印信，萬七也就已握有范進的兵權，可調動銅山城的兵馬。如此讓萬七又吃下了一顆定心丸。當夜，將范進押回官宅軟禁後，萬七即又馬不停蹄，前去找萬二郭義，與萬五道宗和尚，共謀獻城。而就在萬七離開范進的官宅後，見得一條黑影，身手矯健，有如鬼魅般即閃進了官宅內。正當范進愁眉不展，獨坐廳中垂淚，一副坐立難安之時，忽聽得有人敲門。隨之閃進了一個人來，正是總管呂簇。呂簇一入廳內，也不拐彎抹角，即對范進問說：『大人！我剛聽說你已決定要與萬二萬七，共謀獻城投清。若是如此，大人應該趕緊整軍備戰。因為消息若傳出，金廈的鄭軍，與南澳的陳豹，必定會發兵前來攻打。若不趕緊備戰，事到臨頭，恐就來不及了！』呂簇乃范進多年來的心腹，聽得呂簇的建言後，范進也沒甚麼好隱瞞。即又是流著淚，又是嘆息的說：

『呂總管啊！好歹你也跟了我這麼多年，難道你認為我是那種忘恩負義之徒嗎？我范進，原本只是海濱的無用匹夫。鄉試考了三十幾年，到了五十幾歲，還考不上秀才。飽受鄉民與親友的嘲諷恥笑。幸虧，隆武帝的知遇之恩，亂世之中還開了科考，讓我能一試中舉。不但光耀了我范家祖上的門楣，還讓我當了銅山城的縣令，讓我就此揚眉吐氣。就算隆武帝，不幸早薨，但國姓爺也待我不薄，依然對我器重，委我鎮守銅山這兵家必爭之地。怎料萬二萬七，這兩個賊，養老鼠咬布袋，居然挾持我叛變。今日銅山失守，這都是我的疏忽，沒提早察覺這兩個賊的意圖。唉~~我愧對隆武帝，更愧對國姓爺委託我的重任。子曰："志士仁人，有殺生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而今除了一死以謝罪外，我又還有甚麼面目，跟那兩個賊，同流合汙。還去屈膝伺候滿人！我寧願一死以報知遇！』

『原來大人並不想與萬二萬七，投誠滿清！屬下誤會了大人，罪過！』早先，呂簇原本也只是以話語，試探范進的心意。既知范進，其實並不想與萬二萬七，同流合汙。呂簇急上前一步，忙建言說：『大人的氣節，讓人佩服！既然大人不願與賊降清，那也應該派人通知金廈那邊，好讓世子趕緊派兵過來。或者屬下也願效命，領那幾百親兵護送大人，殺出城去！』聽得呂簇要領親兵殺出城去，范進卻是又嘆著氣說：『難啊！萬二萬七，擁重兵。而且密謀反叛這件事，恐怕也籌畫已久，設想周到。要是我們以弱敵強，在城裡與他相殺起來。到時候，恐怕死最多的，會都是無辜的老百姓。且以萬二萬七的殘暴，一旦百姓不順他的意，更恐整個銅山城會血流成河啊！我作為銅山城的父母官，倘讓無辜百姓受此禍害，那我還有甚麼臉面做人。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啊！』確實，對出身貧苦的范進而言，他也不是甚麼能征善戰的將軍。三十幾年連秀才都考不上，更談不上甚麼機智與謀略。自當官以來，或者於他心中最在乎的，其實也只有老百姓。尤其是那些幾乎連飯都沒得吃的艱苦人。因為這些艱苦人，總是會讓范進想起他苦命的老母。

說起范進的老母。本來，范進中舉後，也以為自己的老母，吃不飽穿不暖的苦了一輩子後，當算是苦盡甘來。就此將可揚眉吐氣，過上好日子。哪知，范進中舉後，兩間破舊的草棚屋，不斷有人送東西來，連城裡當過縣令的大老爺，都親自前來向范進祝賀。送上了白花花的五十兩白銀，只算是見面禮，還奉送城裡的一幢大院子，兼滿屋的僕人與婢女。范進的老母，一輩子哪裡見過那麼多白花花的銀子，一時樂極生悲，居然這麼沒有福分。僅是呵呵笑了兩聲，就血氣衝腦腦筋崩斷而死。由此當官之後，范進感念老母，自更是可憐那些有如老母一般的艱苦人。因范進擔心無辜百姓受害，而猶豫不決。當下呂簇不免又上前一步，焦急逼問：『大人害怕牽連百姓，不想與萬二萬七相殺。那難道大人，想坐以待斃嗎？』范進垂淚不止，總算深吸了口氣，抹了抹淚回說：『讀書人，就該為氣節而死！我也不怕死！只是反叛降清這事，全是萬二萬七，這兩賊的居心不良，不該連累了無辜百姓。所以我心中有一計，或可把這兩個賊給一舉除去。只要萬二萬七一死，那就甚麼事都沒了，也不須牽連他人。只不過我一個人做不到這事，需得有義士願意幫忙！』聽得范進之言，呂簇忙回：『大人！呂簇願意效命，有甚麼需要幫忙，您儘管交代！』

『呂總管，那真是太感謝您了！畢竟現在，我也已經是孤家寡人。這事！我也只能冀望您了！』雖是貴為伯爵，又是鎮守銅山城的都督，但范進確實也早就是孤家寡人。因為十幾年來，清兵已席捲大江南北，最後國姓爺也失去所有土地，退守到了金廈二島。舉凡大明朝的有識之士，無不早投效滿清，以換取高官厚祿。於是范進的岳父胡屠夫，又開始日日指著范進的鼻子罵。大罵范進「不識時務」「不知好歹」「不知上進」「死腦筋的現世寶」「早晚要被清兵抽筋扒皮的窮鬼」。即使國姓爺南京兵敗，又率軍渡海去台灣。但范進卻仍是死腦筋一個，就是不投清。最後胡屠夫忍無可忍，一怒之下，乾脆把范進的家私財產全捲走，連女兒也都帶走。於是在這海角一隅的銅山城，范進就僅剩孤身一人，再舉目無親。但孤身一人也好，至少對范進而言，也已無牽無掛。既已無牽無掛，那也就不必再管他甚麼世態炎涼與人情冷暖，還顧忌他甚麼三姑六婆與市井口舌。

「三十年考不上秀才，又怎麼樣！我就是要考！」「不識時務、不知上進、不投清。那又怎麼樣！我就是願意一死報知遇！」總之范進，就是決定豁了出去。既說心中有一計，可保銅山城。見范進邊拭著淚，邊顫抖著續又說：

『呂總管！我這一計，就是要與萬二萬七，同歸於盡。明日萬二萬七，必定會派人來找我，勸服我獻城降清。呂總管要幫我，就趁我與萬二萬七的人，離開府邸後，帶幾個親信，搬來十幾桶的火藥。然後把那十幾桶的火藥，埋在我的臥室內。明日，我會與萬二萬七，先虛與委蛇，佯裝願與他降清。但話不會與他說盡就走。留待後日，我會佯稱得了風寒，無法出門。再請呂總管去將萬二萬七，請到我的府邸來商議機密。到時，只要萬二萬七，一走進我的臥房內。我就立刻點火，引爆火藥，將這兩個賊炸得粉身碎骨。這兩個賊一死，他們的兵必群龍無首。而我也死，那就也再不會有甚麼獻城降清的事。屆時呂總管，只要通知知金廈，讓世子派人來善後即可！若以我一條匹夫知命，可保住銅山城。那也不枉隆武帝，對我的知遇。與國姓爺對我的器重！』

實話說，范進中舉的事，閩粵濱海一帶很多人都曾聽說。一個五十幾歲的老童生，三十幾年考不上秀才。一朝突然考中了舉人，喜極而失心瘋。這樣的事，不只被岳父胡屠夫當成笑柄，就算市井的鬥雞走狗之徒，聽說後也都笑到岔氣。甚至身為范進心腹的呂簇，耳聞這樣的事後，也都不免對主子有點輕視。然此時，當聽得范進為保銅山城，居然義無反顧，欲引火自焚，與萬二萬七，同歸於盡。當聽及此，驟見呂簇，咚得一聲，突然雙膝下跪。涕淚滿面，拱手對范進說：『大人之大義，千古難有，我呂簇錯怪了大人。既然大人，欲捨生取義。那呂簇自當聽令，為大人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