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８）

該怎麼形容雪花飄落的樣子？

我向玻璃窗處呵了口氣，白霧蓋上了透明，一時興起的我劃著食指，刻下的卻是「雨」。

又到了這個季節，去年的這個時候，是雨讓我遇見妳；也因為妳，我從此愛上下雨天。

──晨風哥哥，你怎麼那麼喜歡淋雨啊？

回想每次我濕淋淋的走進店裡，妳總會嘟起嘴拿毛巾的模樣，我忍不住莞爾。

因為雨天認識妳，因為妳是雨，因為我喜歡雨，每當雨灑落在我身上的時候，我總會忍不住的幻想，假設這場雨是妳的化身，而我正被妳緊緊擁抱著……

突地感到一雙手自背後抱住我，靠近後頸的地方，還有被磨蹭的感覺，「嗯～晨風哥哥，你一個人在這邊發什麼呆啊？是不是在想人家？」

沒有猶豫，我手肘用力往後一撞，一陣悶哼隨即響起。

「痛……風，你這個該死的傢伙，下手還真重！」智仁撫著腹部，哀怨地瞪著我。

我瞟了他一眼，「前天不是才說下禮拜才要出發？」

「是啊，下禮拜。」智仁好玩地在雨字旁邊畫了個一箭穿心的圖案，順道寫上風字。

「那現在是？」我搖了搖手中的護照。

「等人來接機啊！風，你變笨了喔！」畫上癮似的，智仁又在玻璃窗上呵了一口氣。

沒輒地嘆了口氣，我才轉身走出去抽根菸，一道極為熟悉的人影出現在前方。

「你……」人影和我擦身而過的時候，突然頓足。「……是你……真的是你嗎……」

也許是因為過於震驚，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只是呆楞楞地站在原地。

「風，車子……來了──」智仁急忙走過來將我拉到身後。「妳想做什麼？」

「你是孫智仁？那麼他真的是……」

「什麼你呀他的，我跟妳很熟嗎？請不要隨便直呼我的姓名！」智仁口氣甚差的回著。

──余晨風，你以為我真的會嫁給你嗎？

──像你這種男人，也想高攀我？余晨風，少癡心妄想了！

我感到好像掉進時光設下的陷阱一般，腦海裡不停播放以前的片段。只是很奇怪，我竟然還能這麼冷靜，甚至……

連一絲絲的痛楚都沒有。

苦澀地輕笑了聲，我轉過身，看著眼前這位曾讓我痛不欲生的女人，也許，我曾經想過好多種我們可能重逢的鏡頭，可是……

「宣彤，很久不見。」

連我自己都感到訝異，我的心情會是這麼平靜……這一切的改變都是因為妳嗎？小雨。

「風……我沒想到這輩子還有機會再見到你……」宣彤伸手捂著臉，一滴滴晶瑩剔透的水珠自指縫間滑落。

「女人，妳以為哭一哭什麼事都可以沒發生過嗎？」智仁拉住我，「風，該走了，對這種女人沒什麼好心軟的……喂，風，你這個笨蛋！」

我不理會智仁氣極敗壞的吼聲，只是靜靜走到宣彤身前，遞了塊手帕給她。

如果小雨也在這邊，相信遞手帕的人一定是她……思即到此，我不禁牽起嘴角。

去年的這個時候，因為雨我遇見了小雨；沒想到今年的這個時候，我卻因為雪而遇見了本來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的人……

「風，你恨我嗎？」宣彤抬起頭，似期待又怕失望的表情，等著我回答。

「恨死妳了！」智仁像是隔離病毒般的，再度把我拉到他身後。「我警告妳，要是妳想再做出或是說出任何傷害風的事情，我孫智仁絕對會用盡辦法對付妳！」

「很冷。」我暗示地看了眼激動的智仁，後者先是抗議地瞪著宣彤，而後放棄地比了比停在路邊已久的車子。

「走吧。」我拍拍宣彤，「找個地方敘舊。」

「你走之後，我一直都很難過。」宣彤攪拌著加了三匙糖的咖啡，精緻的臉蛋染著愁霧。

「余特助，副總裁請您馬上過目這份文件，他說很急。」秘書才剛放下咖啡杯，隨即又遞了份資料夾給我。

「放著，一會兒簽。」我啜了口咖啡，不用猜也知道智仁是故意找碴。

「可是……」

「要是他為難妳，就請他開除我。」我接過資料夾，扔到沙發一角。

秘書聞言點了點頭，便開門離去。

「好像打擾你了？」宣彤擔心的看著我。

「沒事。」我聳聳肩，「妳也認識智仁，應該清楚他的脾氣。」

「是……」宣彤突然垂下頭，「他討厭我也是應該的。」

不可置否地，我喝了口咖啡。

「你還是一樣……」

「嗯？」

「喝咖啡的時候，不喜歡加糖加奶精；走路的時候，喜歡把手扠在口袋裡；抽菸的時候，習慣只抽個兩三口之後，就擰熄；思考的時候，視線總是放得好遠……」宣彤像是回憶般的道出我的習慣。「只是，你笑容變少了，話也變少了……」

微微挑眉，我是有點訝於她還記得這麼清楚。

「風，這些年，你過的好嗎？」

「還不錯。」最驚訝的人，其實還是自己。

回想起那段痛不欲生的日子，從沒想過現在的心情會是這麼輕鬆自在。

原來過去真的可以雲淡風輕。

「風，你恨我嗎？」宣彤握住我的手，第二次提到這個問題。

我知道，她很在意。

淡然地搖搖頭，我抽出手，卻在剎那間瞥見她衣袖遮不到的手臂上透出隱約可見的傷痕。沒有多想地抓過她的手，捲起衣袖，一道道瘀傷、擦傷，新的舊的滿佈整隻手臂，再拉過另一隻手檢視，同樣是傷痕累累。

「怎麼傷的？」

「沒……不小心摔的。」宣彤收回手，吱唔的反應讓人起疑。

「每天都摔？」我撥著內線，「幫我安排車子，到醫院。」

「風，不需要的，不是很嚴重……」宣彤急忙切掉電話。

「做什麼啊？是誰要上醫院？」智仁涼涼地走進來。

我拉起宣彤的衣袖給智仁看。「她不肯去醫院，這裡總該有準備急救箱吧？」

智仁不感興趣地瞄了眼，「是被余辰夜那小子揍的吧？嘖嘖嘖嘖，誰叫妳癡心漢不要，偏要不長眼地找了個不屑憐香惜玉的混蛋。」

聞言，我沉著臉：「宣彤，辰夜對妳好嗎？」

「當、當然囉！辰夜可是天底下最棒的老公……」宣彤才說著，眼淚卻像是背叛她的話似地流了下來。

「宣彤。」我輕嘆了口氣，「別再自欺欺人了。」

「……風，我對不起你！」宣彤突然抱著我，痛哭著緩緩把當初發生的事娓娓道來。

胸口被她突來的道歉與眼淚，狠狠撞擊著，多年之後的重逢，是命運安排解開這場誤會，還是天意決定繼續磨折早已殘缺不全的兩具靈魂？

「我一直很後悔。假如那一天我聽你的話，乖乖地在家等你回來接我，就不會發生那件事了……我明明知道辰夜從小就一直用盡各種方式欺負你、折磨你，就是為了要徹底打擊你，而我卻……我卻成了他利用的工具……這些年，我一直想了斷自己，可是……可是我始終忘不了你，忘不了那一天，忘不了你離開時的背影，忘不了從小到大我們一起許過的諾言……但是忘不了又有什麼用呢？因為高攀不起的人是我，被玷污的我怎麼要得起你……」

「妳以為妳現在說這些，還能代表什麼？也難怪妳高攀不起，因為妳根本就不懂這小子對感情的堅貞與忠誠！」智仁冷冷地瞪著宣彤，「妳知不知道，因為妳，風這小子有多少次徘徊在生死邊緣？不，妳不知道，因為妳正在甜蜜地享受新婚生活！」

「智仁！」我低喝了聲。

「大少奶奶的生活很愜意吧！也難怪妳不知道，風做了多少瘋狂的事。這小子為了妳，甚至連命都可以不要，當我在路邊撿到渾身血淋淋的他時，我有多恨妳！」

「孫智仁！」不想他再繼續提起那段過去，我揪住他的衣領。「閉嘴。」

「余晨風，你究竟要保護這個女人到什麼時候？」智仁甩開我的手，指著瑟縮在一旁的宣彤。「葉宣彤，很驚訝是嗎！這個傻蛋對妳執著的程度讓妳感到受寵若驚嗎？余辰夜那小子真是算對了一點，他利用妳徹底殺死了風。但是真正殘忍的不是他，是妳！」

「夠了、夠了，夠了！」我扯著智仁，把他扔出辦公室。

「天啊！我做了什麼？我對你做了什麼……」宣彤睜著不敢相信的雙眼，淚水像是未關的水龍頭一般，不停地流。「風，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我說再多個對不起也於事無補……我傷你這麼深，即使你恨我也是應該的，我根本不該奢求你的原諒……」

靜靜看著懷裡痛哭的女孩，曾經有過的澎湃情感，如今都已潮退漸去，只有剩下一些沖刷不去的懷念罷了。「宣彤，都已經過去了。」

宣彤擦乾淚，抬頭看著我。「有時候，我好想回到過去，要是沒有發生那件事……」

要是沒有發生那件事，也不會有那場雨，我也不會遇見……

真是矛盾吶！是因為事過境遷，還是內心裝進了另一個人，所以思考的界限變了？

曾經，我也好希望能回到過去，回到那一天去阻止這一切的發生；曾幾何時，我卻開始慶幸因為發生了這一切，才讓我擁有那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