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5/12/23 13:43:40瀏覽198|回應0|推薦5 | |
更生日報副刊2015.12.23
<壞蛋與葡萄> 大哥坐在媽媽的病床右側,擺好了一副要與她堅持到底的架式。大哥執意媽媽應該練習往前坐起,他想為她拍痰擦背以預防長褥瘡。媽媽雖然已快八十歲,此時因化學治療引起全身的不適,就在床上像一個小孩那樣揮手踢腳,不要就是不要!張大著驚懼的雙眼四處尋找我的身影,叫喊著:「阿中啊!救命啊!」。病床另一邊是焦急站立、不知所措的大姊和姊夫,他們後面的隔簾旁躲藏著我和妻子。此時我躊躇著不知該繼續逃避媽媽的眼光,還是加入戰局,苦勸到底。 媽媽自己摸到右腹內她形容像一粒雞蛋大的腫瘤至今已二十四天,我則稱那是一顆大壞蛋。這對於平日即注重養生的她,與我們認為媽媽會照顧好自己的四個子女,無疑皆是一記晴天霹靂。媽媽平常就吃得簡單,她常說每一餐是彩虹素食餐就對了;然而偶爾有機會家庭聚餐,她還是會少量肉食與稍微多吃。每天也會到溫水游泳池游泳,五十公尺來回對她而言毫不費力,媽媽還參加住戶大樓歌唱和畫畫教室。她只有一個很令我煩惱的壞習慣,就是喜歡長時間躺在床上看大螢幕電視。每個星期日晚上我打電話跟她說話時,都要提醒她記得下床走動散步;媽媽就會不耐煩地說要我們莫擔心,叫我們保重好自己。媽媽與心臟外科的醫生大哥住在一起,對弟妹來說,我們認為她是很好命的。 媽媽住院後第五天,我首次單獨去醫院探望她時,她孤零零地躺在暗黑的單人病房內。因為大哥仍需看門診上班,媽媽則開始接受做一連串的檢查,大家心裡仍然抱持著是良性腫瘤的一線希望。那幾天像極了等待判刑的日子,我從得知後即憂心重重。媽媽躺在病床上與我說話,左手遮蓋著臉,我明白她是無法馬上接受突然發生這種病變的事實;開始述說如何摸到那一顆大壞蛋的過程,掀開衣服讓我的手在她的右腹上按壓,說再過幾天早已安排好的遠地旅行要取消了,老朋友們將會非常詫異為何黃媽媽未能依約前往。此時大哥恰好抽空進來探看,他先前已用簡訊安慰我悲傷的心情,告知我人生老病苦是避免不了的事,切莫在媽媽的面前哭哭啼啼,影響她復原的信心和脆弱的情緒。大哥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他叮嚀完一些瑣碎事項後即匆匆離開病房,我看見他步出門後內心終於壓抑不住漲滿的哀愁,落淚大叫了一聲:「媽!請原諒我們!」。這一句暗藏了二十幾年的話,因為擔憂老人家的日子可能不多,就和著鼻涕淚水一起爆發了出來。 二十幾年前我的大女兒剛出生時,媽媽專程從台北來台東為妻做月子。妻因得了產後憂鬱症,那時三個大人為了一個小嬰兒晚上都睡不好,於是妻因為一件至今我早已忘記的事大聲頂撞了媽媽。那時我的心破碎了,非常愛媽媽的我心想怎麼會娶到一位與她處不來的媳婦。從那一天起每日皆懷著對媽媽愧疚的心,媽媽因此就不來東部長住了。事後她雖然表示沒關係,我們年輕人自己認為好就好;我與妻的感情也未因此生變,只是日後每次間隔一段時間吵架時,就會再重新揭開一次這個傷口,但都找不到適當的機會對媽媽一起說出那一句話。她躺在病床上不願直視我的眼睛,不願像一位慈祥的母親安慰傷心的小孩那樣撫摸我的手,我完全能體諒理解。因為媽媽可能此刻因想像著,在所剩無幾的日子裡仍然必須面對肉體嚴峻的煎熬,心中正產生巨大的恐懼。 昨日我再次利用端午節三天連假北上陪伴媽媽過夜,讓大哥能好好休息。這一次住院的病房仍在七樓,但是不同房間,視野能俯瞰醫院前區庭園和台北市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只是現在已完全無心欣賞。與上次兩週前看到的她比較,媽媽顯得更消瘦與虛弱。她的手背和腳踝依然插滿注射針頭與橡皮管,病房內聊表功能的桌椅上零亂地擺放著食品與雜物。大哥與大嫂再次交代完各項注意細節後,尤其是如何調整電動病床高低、如何清倒集尿袋與記錄,最重要的是如何使用輪椅馬桶協助媽媽最讓人害怕的大號後,他們才稍喘一口氣地離開,換我與妻繼續和媽媽一天一夜的奮戰。 因為化療易傷害自身的黏膜細胞,媽媽總是感到氣喘噓噓,鼻孔必須時刻輕套著氧氣供應細管。這個聲音不比另一種吸蒸氣的裝置大,後者我形容簡直是像開放的氣管,或割不斷的雞脖子那樣,尖銳刺耳又急促,聽起來很不舒服。媽媽幾乎不到十分鐘就會喊著要喝水,因為身處冷氣房,嘴唇鼻孔和皮膚特別乾燥,我必須常常為她輕輕塗抹一種她慣稱為「美國藥」的潤滑藥膏。最讓她覺得苦不堪言的是口腔內潰破了好幾處的膿瘡,喝水必須用吸管,不小心仍會刺痛舌尖的破瘡。這使得她飲食非常艱難,到最後喝水只好以小湯匙倒入口腔。我笑她這樣很像小鳥小雞在吃水,而圓滑的塑膠小湯匙是大姊特地為她準備。媽媽非常討厭醫院的飯菜,雖然有糖尿病,因常感到飢餓,仍叫我們偷偷餵她吃布丁與水蜜桃。因為分秒處於口腔刺痛的感覺,所以媽媽總是呻吟聲不斷,無法完整睡眠。無法得到充分休息的另一主要原因是護理程序,每當媽媽想安靜小睡,就會有護士小姐敲門進來說要吃藥、測量、打針。我甚覺這樣的照護流程無法充分讓病人身心放鬆,完全無益於病人自身免疫力的生成,媽媽也非常抱怨,而大家似乎是愛莫能助。 最讓人害怕的為媽媽清理大號的時刻終於到來,明明大哥說好叫她要下床使用輪椅馬桶,她懶惰耍賴就是要我為她在床上清理。我到達醫院前即做好心理準備,子女為年邁的雙親清理大號本來就是應該的,因為小時候就是父母為我們做這些清屎把尿的事;如今我們長大了,很公平的,我們也該為老弱的爸媽做這些事。我結婚生子後也當過一位非常稱職的奶爸,為小孩換尿布沖泡牛奶的動作非常嫻熟。我心裡想,就將媽媽當做是一個老小孩看待吧。我和媽媽之間的暗號是,她若有糞便排出在尿褲上,就喊我說:「蛋糕出來了!」,我就會趕緊準備好新的特大號成人紙尿布、濕紙巾、生理沖洗罐,和一小盤放入毛巾的溫水,戴上口罩開始為她清洗屁股。因為前幾天媽媽排便不順,醫生今晚多開給她兩顆軟便劑,午夜後媽媽竟然平均一小時就喊我一次:「阿中啊!蛋糕出來了!」,於是我與妻整夜就處於這樣的精神緊繃狀態。平日就很重視睡眠時間與品質的我們商量好,上半夜我先顧,她休息;下半夜她看,我再睡。但我心疼原來就瘦弱的妻,近日自己也胃腸不好身體不適,下半夜看到她體力不支倒下入睡,我也就不忍心再叫醒她。每次我安頓好媽媽,心想反正待會又要從折疊床起身,乾脆就躺在沙發上;幾分鐘後以為她暫時不叫我了,才睡回折疊床,媽媽就又喊我。於是我獨力帶著倦累的身心,在媽媽整夜不曾間斷的哀號聲裡,平均每十分鐘就喊一次喝水、每一小時就叫一次「蛋糕出來了」的反覆躺下又爬起的疲憊中,渡過了生平最「煎睏」的一夜。 第二天早上與下午,媽媽因為肚子裡的「蛋糕」幾乎都清光了,她小睡的時間也比昨晚長。我跟她開玩笑說,四個子女當中媽媽最愛我了,刻意等待我來照顧她時,將肚子裡的七塊「蛋糕」通通留給我一個人吃。我們現在只能盡量逗媽媽開心,好轉移她總是回想傷心往事的注意力。我抓住了一個時間點在病房外門口向大哥強烈建議,也已五十好幾的弟妹皆希望能為媽媽請一位看護。孝順的大哥前幾天因顧慮害怕有的外籍勞工會偷懶甚至欺負老人,但今日中午終於答應先請一位全日照顧的本籍看護。經聯繫目前只能找到一位中國籍的,床上孱弱的媽媽聽到後竟然抗議說她不要,大叫著:「阿六仔來了!共匪來了!」,我們聽了真是哭笑不得。 接近中午大哥送來兩粒應景的粽子給我們,因心中憂鬱糾結,囫圇吞棗吃下也不知是什麼味道。大家心裡很明白,媽媽的第一次化療已如此慘烈,真不敢想像若接受更艱辛的第二次注射後將會如何。自己身體也非常多毛病的大姊問,為何老人辛苦地活到這一步了,末了還要接受這樣痛苦的折磨。如今這樣令人心疼的情狀,也不知能否完全康復,暫時打敗那一顆大壞蛋,和腹腔內媽媽形容像數不清的整串的葡萄狀癌組織後,也無把握以後不會再復發。但是這些話,沒有人敢在大哥面前說。 現在我與妻躲在病房隔簾後,清楚聽到媽媽抗拒坐起與對我的呼叫。大哥開始有些耐不住性子,但仍勉強理性地向她說明起身與下床走動的重要。媽媽很奇怪,明明驕傲地逢人就說她有一粒金肚子,生了兩位「先生」兒子,一個是醫生博士,一個是國中老師。但她平日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地凶我們,這在大嫂的眼裡很不是滋味。如今她自己反而像一個不可理喻的小孩,不坐起來就是不坐起來。我與妻竊竊私語商量,這樣下去,因為媽媽一直期待著我們的同情,大哥將更不容易說服她,不如早一些離開。於是我和妻勇敢地從隔簾後走出來,忍痛狠心地丟下媽媽絕望無援的眼神,快速地離開了病房,內心裡只能希望媽媽可以諒解。※ |
|
( 創作|詩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