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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23 11:13:52瀏覽379|回應0|推薦0 | |
<怨之深願之切/淺談「民怨詩」> /黃里 「文學是苦悶的象徵」,不管是個人的苦悶,或是關心社會國家大事的苦悶,文人藉書寫抒發內心的幽怨,中西方自古以來俯拾皆是。屈原寫《離騷》表明以身殉國的壯志,「離騷」名稱的由來,也有一說是「遭憂」的意思(班固《離騷贊序》),後人更以「騷人」別稱詩人,可見詩人藉辭句喟嘆情思的愁怨是非常自然的事。 屈原心中的「怨」,怨小人當道、怨昏君無能,相對的也反射出內心的大「願」。願理想得以伸展、願國家強盛,「怨」的反作用力其實也有與作用力一樣的強度。《說文》中的「怨」,以「恚」解,表怒恨之意,但亦注「於願切」。若說「愛之深責之切」,則同樣的,「怨」有多深,「願」亦有多切。一般將唐詩裡愛國的社會寫實者,一生貧困艱苦的「詩聖」杜甫,歸類為社會派詩人,亦可看出儒家思想期許文人須有悲天憫人的仁慈情懷,以及「成聖淑世」的理想願念。 拜倫與雪萊同為英國十九世紀初重要的浪漫主義詩人,二人風格或恢宏、或細膩,各擅所長。拜倫在十九歲時就出版處女詩集「懶散的時刻」(Hours of Idleness ,1807),據悉是抨擊當時貴族奢華生活的縮影;雪萊更早於十七歲時寫下了煽動戰鬥情感的「愛爾蘭人之歌」(The Irishman’s Song ,1809),兩人同樣於非常年輕的生命時刻,就以詩句表現了對現實環境的不滿與怨怒。這一現象也顯露了「怨」的另一特徵:「怨」的本能強烈反應,實超越任何詩歌的形式。不管是古典現實主義的格律短詩,或西方浪漫主義的澎湃長詩,不同的歷史時代,雖有不同的文學體例與流派更迭,但是渴望表達對這世界醜態的不滿與撻伐,卻是相同的;人類對公義的追求期願,也是相同的。 「怨」的這種於時代及文體的超越性,以現代主義審視之更為明顯。現代人普遍容易感到疏離孤獨、心理精神分裂,與對生命信仰的虛無感,也是現代主義延續,繼而衍生出更為繁複的「後現代現象」的原因之一。文學裡的現代派,其蛻脫於浪漫主義的理想性與激昂的風格、又迴避現實主義冷靜與具象的手法,如此交疊的特性,也是現代主義投射焦慮、無所適從,「愁紅怨綠」的又一明證。 蕭蕭(蕭水順,1947-)曾於論述「閉鎖式的現代主義──白萩與台灣的焦急」專章中指出(1),台灣新詩現代主義真正蔚為風尚,應是由紀弦(1913-2013)成立「現代派」時(1956)開始,歷經二十五年的輝煌時期,至鄉土文學論戰漸入尾聲時鋒芒暫斂。其間與多種流派若即若離、游移於四大詩社之間,最能以焦急的詩怨言關心台灣、符節與見證台灣現代主義的特質與始末者,即是詩人白萩(何錦榮,1937-)。蕭蕭說:「出生於一九三七年的白萩,完整目睹且身歷其時,在絕望的處境中且觀察且省思,他的詩正是這六十年來的台灣,最貼合的文學思考與印證。」 關於白萩的重要地位與影響,蕭蕭已有極其全面與精闢的解析,謹於後文引介白萩的兩首已被廣泛解說的「政治詩」,進一步淺談比較台灣「民怨詩」與「政治詩」的異同。 (一)「民怨詩」與「政治詩」的發生背景 <火雞──庭院事> 輪到他登場 火雞在地球上闊步 自吹負擔一個使命 抬頭向天空激昂作誓 天老爺高在他的頭上 其他 都低在爪下 而狗死睡在門口 貓兒偷食在廚房 世界正由他在巡視 駕著他的坦克 威風凌凌地輾過街道 而螞蟻沉默在牆角 就讓他們賣命的建設吧 「只要不咬我一口」 火雞巡視著世界 東翻翻西挖挖 好像這個世界是他的東西 自由?自由? 如果你質問他他更理直: 「自由!自由!」 自由是可口的食物 他吃一口自由叫一聲自由 然後嘔一口酸污的自由 濺給那些螞蟻們領受 1970年發表於「笠」詩刊第39期的這一首<火雞>,除其寓言體式的新即物表現特色之外,比較引人注目的地方,還有那「駕著他的坦克/威風凌凌地輾過街道」的意象。若說這是作者於幼年對戰爭的記憶投映,毋寧說是詩人對當時政權的沉重指控。當時台灣仍處於世界史上最久的戒嚴時期(1949-1987),島內充斥言論自由嚴重被鉗制的不滿氣氛,「政治詩」所抵抗的對象非常明確。焦桐(葉振富,1956-)提及「政治詩」在現代詩史上的角色和影響時,即開宗明義界定:「這裡所謂的『政治詩』不是泛指一般處理現實社會題材的詩,為了討論方便,本文所聚焦的政治詩特指『在野的』,帶著反制當權的叛逆色彩。」(2) 然而時局演變至今,台灣政壇已經歷兩次的政黨輪替,於國家主體性的確認並無重大改變,各種政經文教民生建設亦有長年停滯空轉之虞,一般民眾已漸對無論是那一政黨執政,皆失去了信任與憧憬。但言論自由已較以往明顯進步與開放,「政治詩」在此時遂失去了抗爭的明顯敵人。2013年中期,國內正值若干重大社會事件與政策的執行,不符眾多老百姓的感受,可謂「怨聲載道」。台灣詩學吹鼓吹論壇第十八期專輯或因此以世界性的(至少含兩岸三地)、題材涵蓋與觸及層面更廣泛的「民怨」為主題,適時為詩人鑿開了一道宣洩的出口。但「民怨詩」的主詞是「民」,是一般廣大民眾,其所能心生怨懟的受體,仍是人權、制度、清廉、民生、環保......,這一些總括還是與「政府」有關的事件,所扮演為現實社會不公發聲的角色,是與「政治詩」相同的,只是超越了地域、超越了朝野的對立態勢,更務實地就事論事。若相較於「政治詩」是歷史詩學理的一種特定文類,「民怨詩」這樣更能契合現代與後現代思潮,寫作已無時代拘絆與朝野抗爭的桎梏,普遍能深入民眾情感生活,無論是出於本能反應或受環境逼迫使然,「民怨詩」在打破疆界及無盡的時間軸上作為一種常態的文類,在未來亦不無可能。 有問已具另一關懷社會現實類型的「社會詩」,「民怨詩」與其又有何差別?這或許可從以下要討論的藝術表現角度來看待。 (二)「民怨詩」與「政治詩」的藝術表現 <鸚鵡> 人是不是需要建議 鸚鵡可研判得很清楚 人是不是歡迎創意 只要二個人 這個世界便太狹小 而他記得很清楚 一個不太愉快的早晨 國王做完分析 結論之前先來個民主 某甲忙著建議 某乙忙著創意 使國王坐上了針氈 他們是愚人的聰明 相信了民主 而民主算什麼東西? 鸚鵡可清楚得很 他沒有建議 是聰明的愚人 沒有創意 只把國王的分析 倒述一遍 結局是 某甲入了大牢 某乙在午門砍了頭 而國王 瞇瞇笑的餵了他一口 白萩1984年收錄於詩集「詩廣場」的這一首<鸚鵡>,與之前的<火雞>有著相似的表現手法,但因採取旁觀者的立場,使得全詩諷刺的筆調特別冷靜。說到「詩廣場」,時空不得不回溯到二十九年前那一場各方名詩人冠蓋雲集,為這一部詩集舉辦的討論會(3)。會間一致性地認同:「談到政治意義,就必須注意到(詩的)藝術,這樣,你才有資格向白萩敬禮!」 (商禽語)。這裡所說的藝術性,應是指雖為控訴現實事件的「政治詩」,仍須避免因為過於描述細節或思想,流於表面與主觀的政論性言詞,而失去詩文字的藝術性。這個看法對仍處於解嚴前的社會狀態,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因為焦桐曾歸納,台灣八○年代「政治詩」於辛苦爭取言論自由尺度逐漸放寬的三層意義:一、禁忌題材寫作的日漸普及, 二、語言化朦朧為明朗直接,三、情緒化哀怨為憤怒激進。(2)則<鸚鵡>一詩相較之下節制的理性與冷靜,就更令人佩服。<鸚鵡>與<火雞>雖於表現上是矛盾對比的寓言體手法,其平淡文字中所顯露的歧義隱喻性,也是有別於明朗直接陳述的一種風格。 已處於全面開放言論自由的現在,失去單調之政體抗爭特性的「民怨詩」,前述那種在文體形式上的超越性,於此時同樣有跡可見。與八○年代「政治詩」相比較,從焦桐的那三點意義發展方向來看,「民怨詩」似乎能有逆向操作之勢。在「禁忌題材寫作的日漸普及」方面,二者基本上是相同的,而「民怨詩」的內容於解嚴後至今更能是毫無避諱的;但於「語言化朦朧為明朗直接」方面,「民怨詩」也許能反向表現得更多樣化手法地與主題保持適當距離。正如吹鼓吹論壇所發起特有的「新聞詩」類型一樣,「一首好的新聞詩,詩是可獨立存在的。試著不必附帶新聞,仍能讀出詩意的完整性嗎?能,就是好詩。」(蘇紹連語);「民怨詩」也擺明,不須要事件說明文字、不必描繪事件細節,但憑作者自我的表現與省思,要能寫到「怨入骨髓」的境地。那一份作者與所想言說事物的安全距離,不但是詩藝術性完成的基本條件,也能在「情緒化哀怨為憤怒激進」方面,良性交互影響地移回民怨詩「積怨已深」的情緒特質。說到這裡,先前提到的,已有「社會詩」何來「民怨詩」的問題就不辯自明了。 結語: 「興觀群怨」是孔子認為詩歌的社會美學與功能,其中的「怨」即指詩可以對偏差的政府,發出否定的批評之聲。而「興」又在第一位,表明無論詩的效益是能細察社會風俗的得失,或相互砥礪維繫和諧,「興」的詩歌陶冶仍是整體最能感動與激勵人心的藝術表現。「民怨詩」站在超越時代與朝野對峙的常態文體立場,其書寫內容與手法已能呈現更為繁複與多樣化。正如白萩自述詩集「詩廣場」的精神:「詩可以是從每個方面寫的,正如一個廣場一樣,高興怎樣寫就怎樣寫,是什麼個性就怎麼寫出來。」(3),「民怨詩」激勵詩人從各個方向走到詩廣場,一起為肯定人民追求公義真理的普世價值而努力。 參考資料: 1、蕭蕭:<現代新詩美學>,台北,爾雅,2007,頁157-212。 2、葉振富:<台灣文學的街頭運動 (一九七七~世紀末)>,台北,時報文化,1998,頁148-176。 3、白萩:<風吹才感到樹的存在>,台北,光復,1989。 2013/11/22 定稿 [台灣詩學.吹鼓吹論壇18號<民怨詩>專輯]刊登.2014.3月 | |
( 創作|詩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