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高音揭示的希望 /讀零雨組詩<戰爭中的停格>
[2015野薑花詩刊No.14]
【前言與總論】
戰爭,殘酷的競爭。動物間的戰爭為霸佔生存資源,作祟者或稱「自私基因」,追逐撕殺為延續適者生存的後代。生物間的各種片利競爭,皆為保持生態系物質與 能量的穩定流動,少有生物的生態角色,在自然平衡中,因競爭而遭迅速完全滅種,只在數量及形態歧異上起伏變化。但是,人類的戰爭,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發 動戰爭的動機與目的,千奇百怪,武器極盡文明科技發展之能事,除展露人性最邪惡黑暗的一面之外,最聰明的人類甚至要因戰爭,愚蠢地險將地球毀滅。
戰爭,意味著所有的死寂。
多回細讀零雨的組詩<戰爭中的停格>後,不由自主地顫動著對無情戰爭的恐懼,包括內心的戰爭。當然,島上現存記憶中仍留有戰爭陰影者或多已年屆高齡,但 多數人仍不難從各種媒體資訊體會到戰爭,真的非常可怕。它讓人省思人性的諸多面向,例如生存的意義、群體的盲從、個人定位,與自我拯救的良方。<戰爭中的 停格>,提供了一些線索,頗值得我們深入探查。
全詩如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戰爭中的停格>
所有嬰兒都失蹤了
炸彈。炸在嬰兒的 私處 所有嬰兒都 失蹤了
一個皮製的臉像迅速成熟 的果實掛在樹枝上
歧出的樹枝如母親奮力伸展 的手臂。太遲的 手臂因為突來的重量 而往下顫抖
我的頭顱在哪裏 ──用邢天神話
在鬧區旁邊百貨公司 那樣高的屍塚 ── 所有兄弟都在低頭尋找 頭顱
暗巷裡還有敵人在追蹤 路上佈滿偵測器。我們以乳頭 環伺四周,肚臍流淌口涎 裝扮成購物的一般人
頭顱上的蛆像一排一排 眼淚,因為我們的到訪 而加速湧動──陌生的頭顱
因為記憶的推擠而扭曲變形 並且奇異地 相似了
父親在十字架上 ──用鯀禹神話
我站在父親前面。赤裸的 父親站在十字架上。我站在 他的前面
他們遞給我父親的眼睛。遞給我 父親的鼻子。父親的嘴巴。父親的 舌頭。我的手上捧著一個盤子 盛裝赤裸的父親以及 我稚幼的臉龐
父親並未死去,在高高的 十字架上。尖刀進入 最強硬的內部 ──這是無法磔轢的部分了
我聽到父親對我 說話。他們遞給我父親的 說話 ──這是無法磔轢的部分了
身體長出的新武器
前面後面左面 右面四面的馬車追趕 中間的我
如擂鼓的馬蹄在前 在後在左在右 四面的殺戮追趕 中間的我
還來不及看清他們 的模樣。我和我的馬車 仆倒在他們面前,如一座 新造的墳 並且我的前面後面左面右面 四面都長出無數箭鏃 好似我的身體 適時長出的新武器
我的新武器 如無辜的嬰兒 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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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中的停格>以組詩形式呈現,收錄於零雨詩集《特技家族》,用四首各具獨立主題但仍有機相連的短詩,表達作者對共同題旨「戰爭」的體認。末後並附有選自「八十三年詩選」瘂弦的,與選自新詩評論一書《想像的對話》黃粱之小評。
「停格」有間斷、注目、萃取精華的聯想。零雨藉由四首小詩的抒發,能全面涵蓋吾人對「戰爭」的整體印象與感受嗎?先初步檢視四首的現實指陳,和能夠擴張認知的象徵手法,或許這是一件辦得到的事。
第一首「所有嬰兒都失蹤了」內容強調「炸彈。炸在嬰兒的/私處」,嬰兒是一切新生的代表,嬰兒的私處被毀同時也象徵了未來希望的消失,於歷史上的真實戰 爭場景不勝枚舉。作者一開頭便以如此強烈的比擬,導引出通篇跨越現實與象徵的申訴歷程,如此可說是以「一葉知秋」的深刻認知,使組詩展現龐大的意義變成可 能。
第二、三首「我的頭顱在哪裏」、「父親在十字架上」分別借用神話典故「邢天」與「鯀禹」,在實體世界與心靈世界因有徹底被毀的恐懼之後(令人質疑生存的意義),所想傳達的就是個人在群體社會狹縫掙扎生活的困頓,與回歸疑惑個體自身的能力與價值。
據《山海經•海外西經》描述:「刑天與天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刑天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刑天原本是一個默默默無聞之人,因 為和黃帝爭奪至高的神位,最後被黃帝砍斷頭顱。陶潛更以「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來歌頌為理想抱負不屈不擾的精神。刑天於現代社會也有挑戰威權,與制度 敵對的意味。但卑微的個人隱身於紛雜的群體之中,刑天於第二首「我」詩想表達的,即是尋求自我定位的衝突過程,又一場於物質文明裡掘發精神歸宿的戰爭。
第三首零雨引用「鯀禹神話」辯思個體價值的心理拮抗現象,於黃粱「想像的對話」一書談「零雨詩歌經驗模式分析」文中,已有深入精彩的解析,認為「<父> 詩的經驗模式中鯀禹神話只是作為一付精神架構,對話內涵則以詩人心靈為主導作當代話語的堅毅陳情」。此即先前提及的,以重大的歷史事件,借喻指涉一個現代 沉重全面的問題,引人深思詩人用心良苦感發的焦慮。<父>詩所想表達的,就是當個人面對自身與群體的歷史時,內心中迷惑徬徨的心理爭戰。
第四首「身體長出的新武器」,嬰兒的象徵接銜第一首再次出現。第一首中的嬰兒是不可能重來之整體希望的被毀,但於第四首時的嬰兒是這徹底滅絕後的重生,架構上形成完整連貫,並為整首詩篇暗示出心靈自我救贖的對策。
【分部賞析(一)】
由詞語特性來欣賞這一組詩篇,<我>與<父>二詩篇引借神話典故,將詩人真實的心理痛訴以背後譬喻的神話骨架支撐,音韻表現上以<父>與<身>二首最為 明顯。若按照一般詩的形式隨內容精神而依存的基本認知而言,<父>與<身>二首外在的音節波動,所想傳達的是如何的場景意象?另<所>與<我>兩首在語態 修辭上又有何特別之處呢?
第一首詩題「所有嬰兒都失蹤了」,於開頭「炸彈。炸在嬰兒的/私處」之後,緊接著又再陳述了一次。這樣結合 詩題的強調筆法,讓人容易注意到「所有嬰兒都失蹤了」這一重大可怕事件,原來是起始就該歸咎的「炸彈」。炸彈是所有人類所能發明之武器的象徵,因其陰謀的 投擲指向、飛射時發出懾人的如鬼呻吟、將落觸地面前感到無法挽救的放大影像,及引爆死亡的光、熱、巨響,「炸彈」是作者控訴「戰爭」的符號,責備的對象當 然是發明它的人類。詩人於組詩第一首開始就「停格」在「炸彈」上,文字停格於視覺後像,卻在腦海中點燃了更多似曾相識的、更可怕的戰爭場景,這是此一組詩 篇開頭的成功之處。
<所>詩第二節「一個皮製的臉像迅速成熟/的果實掛在樹枝上」,乍看此畫面或覺荒謬滑稽。皮製的臉被用以代表支 離破碎,失去表情般的恐懼,像挪威畫家孟克(Edvard Munch)作品「吶喊」中的那一張臉,因炸彈的摧毀諷刺地如「迅速成熟/的果實掛在樹枝上」。果實帶來甜美飽足,詩人於此將兩種天壤之別的隱喻元件並 置,拉大矛盾張力於戰爭殘酷的意象之樹上。樹與嬰兒皆有進步成長之義,戰爭阻止了這一切。隨後形似「母親奮力伸展/的手臂」的樹枝,因為「突來的重量」, 一個皮製的臉能有多少重量,原來背後承載的是地球之母的控訴,是因為戰爭帶來人類的絕望,使得原本應向天空伸展未來的樹枝,因之「往下顫抖」。
「所有嬰兒都失蹤了」,是實際戰爭的死寂景象,也能象徵人心失守最後一道的良知防線,或因創痛處於身心交戰的精神狀態,那是一處沒有明日的地域。
第二首詩題「我的頭顱在哪裏」,頭顱的關鍵特性在末節「因為記憶的推擠而扭曲變形/並且奇異地/相似了」,相似的頭顱意味著群體問題共同的徵兆;「奇異 地」除了能直讀為不可思議之外,也影射了個體獨特性在群體中的淹滅,原因是「記憶的推擠」。什麼樣的記憶造成推擠呢?擁塞的、莽動的、甚至是盲目的記憶, 這些都是現代社會,尤其是都會區文明進步的群體現象。「戰爭」的心理抗衡再次出現,由「在鬧區旁邊百貨公司/那樣高的屍塚」開始上演一場尋找頭顱的舞台 劇。神話單一人物象徵的頑強此處被反寫成迷失、集體如樓高的死亡堆壘,其恐怖爆發力量不亞於「炸彈」。雖然「所有兄弟」語態上有同情,「戰爭」或是雄性的 戰場,「所有兄弟」也是包含全部手足姊妹,原本相互深識,真正用意是在變形之神話力量下的屈服,似相同命運體的茫然。
第三節中「暗巷 裡還有敵人在追蹤/路上佈滿偵測器」,隱喻著世俗暗中消滅個體良知的社會潮流。那連結於神話威權之群體崇拜物質文明的盲目,使人只過著感官生活,「以乳頭 /環伺四周,肚臍流淌口涎」,乳頭代替了眼睛,再一次象徵心靈死亡後的錯亂;嘴巴不用於言語,卻藉肚臍流淌口腹之慾,悲哀程度至「裝扮成購物的一般人」, 毫無精神層面的踏實可言。
悲哀延續具體化成第四節的「頭顱上的蛆像一排一排/眼淚」,無頭殭屍們因失去個體的獨特性,彼此遭遇時竟加 深悲哀,眼淚快速湧流。零雨在此暗中埋下了一粒希望的種子,那就是人雖在群體失去目標時仍能相互同理關懷,在彼此陌生的疏離下仍有側隱的良知,這或許是對 抗心靈腐敗潮流僅剩的武器之一。
【分部賞析(二)】
<所>詩與<我>詩似交響樂章平緩的序幕與拉升節奏的前樂章,後二首小詩明顯企圖多次重覆使用相同語詞,除能營造「戰爭」漸次緊張的氣氛外,對於詩內容旨意有實質上的需要嗎?
第三首「父親在十字架上」,於「所有嬰兒都失蹤了」的驚悸毀滅與「我的頭顱在哪裏」的自我迷失,此時「我站在父親前面」,「父親」應是慈祥、撫慰的角 色,但依然連結於神話反寫的情境下,「父親」在此是個人生命難以超越的形象,隱含對記憶的無力全面負荷,與至少達到相同精神標竿的困難。個人對自我身世在 對話形式裡的往返拉拒「戰爭」,是群體深度迷失後必然面對的心路走向。
首節刻意安排「我」、「父親」、「十字架」的順位,「父親站在 十字架上」,十字架對一個人而言有信仰的承諾、必須背負的重擔意義,也是神聖成就的象徵。父親的影像站在其上,儼然神格化的精神標竿高高巍峨矗立面前,人 能不感到渺小、不感到卑微無力嗎?若接續群體的迷失,「十字架」不正是應擔負前進的心靈救贖嗎?零雨於第二節植入嚴肅的儀式性描繪,「我的手上捧著一個盤 子」,這是不容再嘻鬧喧嘩的時刻,聖樂般的一連串「父親的」眼睛、鼻子、嘴巴、舌頭,音韻莊重地分別代表展望、正直、箴言,與歷練,由「他們」呈現。「他 們」是與父親同屬相似位格的境界,是無形的祭司,引領詩人進入「赤裸的」完全奉獻,勇於面對自己「稚幼」的單純信服。
然若個體覺醒只 停留在教義式的表面之再次盲目追奉,此發生在個體意識深層的「戰爭」,仍無法彰顯承傳意義的確鑿希望,所以詩人說「父親並未死去」。在這裡零雨使用似基督 教「新約」聖經的精神內涵,如耶穌復活的父親「在高高的/十字架上」,新約聖經看憐人性脆弱與能因更生重新出發的盼望,作者認為是達到記憶中巨大、威嚴、 不可褻瀆之「標竿」的新武器。「尖刀進入/最強硬的內部」,「父親」的智慧如鑽石,無法裂解與碾壓;緊接第四節,作者以現在式的肯定句,「我聽到父親對我 /說話」,幾乎被看待是「異象」的父親不但復活現身,還親自對詩人說話。這樣的領受是如此真切,詩人再次反覆聲稱,「這是無法磔轢的部分了」,那樣的堅定 語氣,好似不會再動搖的信心也已真正成為詩人身上的一部分。
甫重拾希望的樂章,持續快捷篤定的節奏,於最後一首「身體長出的新武器」 中,展現凌厲更拉高音節的進行曲,揭示詩人領悟與分享的歡愉。<身>詩內容一開始就像前一首<父>詩那樣,說明安排「我」的位置。四首詩,因二與三首的神 話轉用、三與四首強調空間感中的「我」、至四與一首相同「嬰兒」的意象頭尾聯繫,使組詩變成一部完整的有機體。
<身>詩第一節「前面 後面左面/右面四面的馬車追趕/中間的我」,「四面」的再述透露作者有意強調詩文的音樂性,其實質內容的配搭需求是醞釀如回到第一首的「戰爭」場面。從每 個方向迎面追趕「中間的我」的馬車,「馬車」能衍義現實庸碌的生活、短暫的生命如白駒過隙、馬在前車在後的責任與義務,「中間的我」處於紛亂壓迫的處境。 緊接著除又加速地如內容所言的,擊打「擂鼓」, 強調節奏的「在前/在後在左在右/四面」再次出現,細節深入描繪「馬蹄」迫在眉睫的殺戮,已和象徵所有可能型式之對抗的敵人展開近身肉搏。
組詩的倒數第二節,語文的音樂性節律被拉升至顛峰,像成功攻頂、遍體鱗傷的士兵站上了置高點,他勝利地揮舞著旗幟,給世人帶來感動與慰藉。
「我和我的馬車/仆倒在他們面前,如一座/新造的墳」,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向自己的軟弱「仆倒」,這並非推卸,因為是「我和我的馬車」,和自己的 重擔一同經歷爭戰,「中間的我」承受人性的考驗、反擊群體盲目的潮流、確認個人承傳的使命,與紛亂的時空作戰,最後必需坦然徹底死亡一次,「如一座/新造 的墳」,接受所有無以為力的事實。當初這些攻擊我的「箭鏃」,反向從墳墓生長了出來,如逆風振翅的巨鳥,零雨在此做了一個重大戲劇性的折轉,於音樂節奏多 次急促抬升後(「前面後面左面右面/四面」又被使用了一次),詩文的終極主旨「停格」適時於飄渺的高音處出現,「好似我的身體/適時長出的新武器」。詩人 轉化催腐的力量為新生的武器,這是心念翻轉的益處。
樂音於短暫分節於高處懸浮後,最後一節使用了一個單聲的重摔中音,「如無辜的嬰兒 /酣睡」,當做結語,也好像是一記棒喝。做為平弭「戰爭」、為群體指引方向、個人從而能實現自我的,「身體長出的新武器」,竟然是酣睡的「無辜的嬰兒」? 第一首「所有嬰兒都失蹤了」,至此「無辜的嬰兒」所象徵的意涵就非常清楚了,是先前提過的「同理關懷、側隱良知」。我們看到酣睡的「無辜的嬰兒」,不是都 會油然從內心中產生呵愛的情感嗎?人性若皆能如「無辜的嬰兒」一般單純,沒有過度的慾望需求,是不是也能減少眾多紛爭?最後,這其實是很多可能的聯想, 「無辜的嬰兒/酣睡」也有「無欲則剛」的寓意,消極面看似無助,但於之前如戰鼓齊擂的節奏詩文音韻帶領對比下,無寧相信是積極的人性勝利希望。
【結語】
俯視整首組詩的佈局,詩人遊盪於時空、日夜糾纏意念的主題,於生活練場中,無時無刻感懷著歷史與現代實境,各種肉身與心靈相互傾軋的恐怖畫面,組合出讓人能同時對各種「戰爭」生發省思的詩篇,結構穩定莊嚴且飽含憂患意識。
我們看到人性殘酷又軟弱的一面,不啻真實的戰爭或心靈的激鬥,歷史的殷鑑力量、神話睿智的啟發、宗教的同情感化,都無法填補人類心靈的空虛時,零雨悲天 憫人的意志與企圖心是如此的周全。由呈現一幕一幕隨著文字音韻節節升高、忽又嘎然而止昭揭良策的樂章演詩模式裡,零雨帶給我們視覺、聽覺,最重要的,精神 上的一場隆重的文字劇場,讓讀者內心一路隨之震顫欣賞完後,久久沉湎省思於一片凝重的安靜中,忘了鼓掌。
【參考書目】
零雨:《特技家族》,台北,現代詩季刊社,1996。 黃粱:《想像的對話》,台北,唐山出版社,1997。
2013.元月起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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