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穎

「彰化縣員林鎮…」在三歲時就已經會寫這幾個國字了，字體在腦中指中滾得爛熟，變成一輩子都忘不掉的鮮明記憶。

一座四合院圍出堆滿乾草的曬穀場，院前一條小路，南通大道北往田野，圈出兒時自在快活的範圍。

屋前老黃狗盡忠職守地趴在洗衣井邊曬太陽，屋後茉莉花的香味和村邊醬油廠的純釀，發酵成童年的味道；廿多年前的彰化小鎮味道。

八卦大山的雄偉與鹿港小鎮的古幽也都同屬彰化丰姿；更值得一提的是彰化著名小吃－肉圓。

將肉圓在熱油鍋中炸熟撈出，店家俐落地剪出十字型的小口子，配上甜甜的米漿及鹹鹹的醬油，白色與黑色的稠汁散開在小小的一團肉圓上，挑開中央印有紅色圖樣的部分，一陣白煙細密密地飄出，熱氣中溢著竹筍和香菇的清香，一鼻就聞出內餡料好實在，一口咬下綿密十足的肉團，肉汁汨汨流出，QQ軟軟的外皮，嚼勁十足；這連過路人都垂涎三尺的天下美味，就是彰化名吃。

老家四合院正中央的祠堂擺著祖宗牌位，屋簷間、樑柱上有燕子築巢呢喃。

賣肉包的山東老伯伯，腳踏車後座一整筒煙燙燙的包子，料多味美的豐富內容恰似鄉村簡單卻豐足的生活。

祖母總是黎明即起，餵雞、灑掃、煮早餐、打井水、在木頭洗衣板上搓洗衣服，想必是她年輕時候為了侍奉公婆所養成的好習慣；她還會做竹簍編織貼補家用，也到遠處揹柴回家燒大灶，做為烹飪及燒洗澡水之用。

祖父的任務是騎著單車到遙遠的鎮上市集採買食物及接送孫子上下學；那台車身全黑的古董腳踏車是童年時最豪華的交通工具。

那時的男人流行到大城市闖天下，將妻兒留在鄉下侍奉父母親，男人按月寄錢回家供養一家大小的吃穿用，日子艱苦而充實。

廿多年前還流行大家庭制度，爺爺、奶奶，我們一家人、伯父一家人、叔叔、姑姑等，一家十幾口人共同生活。

大家庭過年過節時可熱鬧了，摘竹葉做粽子，搓糯米成元宵、剝柚子過中秋、圍爐、紅龜粿、紅包等等，都是記憶中最美麗的童年痕跡。

每當衣服洗好後，幾個堂姐妹搶著幫竹竿穿衣服，一件件地套入袖子或褲管，讓竹竿看起來很有人味；但這人味也是鄉村地區鬼故事的賣點之一，穿上白色衣服的竹竿在夜晚飄呀飄的，遠看就像鬼魅一樣可怕，嚇得小孩子不敢深夜外出亂晃。

記得祖母總是說，晚上不睡覺的小孩會被警察抓走，不乖的小孩也會被小偷抓走；時日一久，都忘記警察應該是抓小偷的了。

尤有甚者，如果小孩真壞到無可救藥，好像連地牛都會特地翻個身來嚇人似的。

田邊路上一朵朵大紅色的芙蓉，花心處有醇如青春般甘美的花蜜滋味；花心摘下一小截，可以粘在鼻頭當說謊的小木偶。

還有黃色、橘色、或桃紅色的戒指花，花心處是空的，正好可以填進另一朵花的小花柄，我們幾個小女孩喜歡將花一朵朵地套成串，編成環形的小戒指或皇冠來戴，過過公主癮。

花叢間偶爾飛舞著彩蝶，小女孩便靜靜趨近，以拇指食指做優雅狀學古代閨女拈蝴蝶；拈著則沾了滿手蝶粉，拈不著則跺個足，再接再厲。

夏日樹梢間總有蟬鳴，鄰居大哥哥用捕蟬膠抓來了蟬，故意碰觸蟬的腹部發出沙啞聲響虐待耳膜。

而草叢間總有綠色的昆蟲跳躍逃竄，幾個人雙手合成拱形圍剿，看見一隻蚱蜢就用力往草上蓋，蚱蜢跳得又高又遠，一群小孩兒們也追得不亦樂乎。

下雨天就只好待在家中畫畫、寫字、吃零食、玩「ㄤㄚ飄」、看布袋戲；若遇上熱雷雨轟隆隆地下，雨水嘩啦啦地流，青梅竹馬們就會不約而同地拿把傘，穿著脫鞋到戶外玩踩水比賽，或用報紙折紙船隨水放流。

那時總愛聽雨滴落在屋簷的聲音，愛看雨絲順著紅磚屋瓦邊緣流落的清麗，這樣被大雨困在室內，也別有一番情趣。

雨後的土地濕軟，適合順著一團團的圓球堆找甲蟲或灌蟋蟀玩；若找到幾隻金龜子，則纏著大人要來縫衣線，用線縛住金龜子的腹部或腳部，將線拿在手上，隨著牠掙扎拍飛的方向奔跑，抒發雨後的窒悶氣息。

天晴時，騎著腳踏車在田間小路悠遊，偷摘農家的芭樂、水果，或用瘦長竹竿上的小網子套龍眼吃，總是大人們吼得越兇，水果的失竊率就越高；同伴相約湊齊後興奮地炫耀戰利品，或互丟水果皮或水果子取樂，嬉笑玩鬧、老實不客氣、自自然然趣味橫生，渾然不識偷竊之罪。

田邊挖來的蕃薯尤其美味，放在灶下以柴火餘灰悶烤，待香熟後，剝開埋在灰燼下醜灰外皮的蕃薯，大口一咬甜蜜香氣充塞滿嘴，鬆軟綿密幸福四溢。

田邊胖胖的老榕樹，長長的鬍鬚下是避暑寶地，在樹下乘涼時，偶爾看見田鼠從阡陌交會處呼嘯而過，總惹起驚叫連連。

家家酒、捉迷藏、捕麻雀、捉青蛙、放風箏、溪裡摸蛤、捉蝦、釣魚、玩水，騎著騎腳踏車四處探險找鬼屋；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看雲、聽風，看田邊溪流裏的福壽螺卵，艷粉色的一團團躺在溪邊，美麗又醒目。

黃昏歸家時被蚊子撲面騷擾，總用母親的絲巾蒙住頭臉，就能避免細小蚊子飛進眼中作怪。

若遇驟雨就隨手摘取田野邊大片的荷葉當傘，但樹梢的青竹絲老是突然盪出嚇人。

嚇著了、跌傷了、摔著了、做惡夢了，就照例要到廟裏收驚，兒童們雙手合掌膜拜，學大人面露憂鬱惟恐天塌下來；收驚的空檔就溜到廟旁的幼稚園玩盪鞦韆，一夥兒童比賽似的，盪得越高就表示越勇敢。

廟邊的養豬場也很熱鬧，小豬仔們總是發出快樂的鼻音和兒童競唱。

野孩子們赤腳下田、爬樹、過河無一不做，闖蕩的後果是蜜蜂叮、水蛭吸、大人罵。

還好家中牆上一大包藥袋裏，有比現代急救箱還齊備的藥品，舉凡金十字胃腸藥、龍角散、萬金油、鐵牛運功散等等，把守住健康的身體，才有本錢繼續玩樂。

至於牙痛時被拔掉的乳牙被規定要往屋頂上丟，如此一來新齒才會長得好，那時想屋瓦上擺滿了幾代人的牙齒，真是熱鬧又恐怖。

也許鄉村地區的水費昂貴，又或許是祖母節儉的天性使然，扭水龍頭的方形鎖老是被她偷藏起來，不讓小孩子們隨便浪費；但孩童的叛逆期不容小覷，常常是禁得越兇，就越想破壞規定。

與青梅竹馬們一夥，穿雙塑膠拖鞋騎著腳踏車到處亂跑亂晃，常常是腳底黑髒髒的回家，還將每雙拖鞋都印出一團黑印，取下高掛的香皂籃子翻出水龍頭鎖，將髒腳在水下沖洗，一股黑色的沙水流出，是在外辛苦奔忙、野了一天的明證。

傍晚時分，飯菜香及煮飯花的香味混合，形成了一種黃昏的、農家的味道。

夏天洗完澡後，野孩子們一身黏熱的汗珠消失，抹上痱子粉，舒舒爽爽地集合在紅磚屋外納涼餵蚊子。

一家大小或坐或躺在竹躺椅、藤椅上，吹夏夜晚風，聞茉莉花香，聽爺爺講古；故事好聽得連蚊子都來湊熱鬧，於是蒲扇、蚊香交錯著清脆的劈啪響聲，唱和成夏夜獨特的天籟；在月光、滿天星星、和路間螢火蟲的照耀下，自然拍成一幅含飴弄孫的和樂畫面。

小孩子們總被特別叮嚀不能用手指月亮，聽說生氣的月娘專割小孩耳朵；矇矓間睏打了幾個呵欠，才依依不捨地拋下良晨美景去夢周公。

雞啼、狗吠、蟬鳴、鳥叫，都是鄉村寶貴的聲音，人與動物互依互存，人與自然共生共滅。

鄉村人民個性中的耿直純樸、良善天真，是城市裏不可多得的做人典範，怪不得如作戰般繁忙度日的都市人總對鄉村那種恬靜、悠閒的田園之美，艷羡不已。

時代變遷快速，從前的大灶被瓦斯爐代替，大家庭被小家庭取代，生活範圍縮小，簡單的心思和樂天幽默的生命態度好像只專屬於鄉村。

天堂在哪裏？也許，阿公阿媽的家，就是人們心中最美麗的天堂。

【故鄉－彰化小鎮】／方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