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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22 21:35:13瀏覽187|回應0|推薦1 | |
清晨的冷空氣從窗簾間透進屋內,她醒了。
又是新的一天。
她的愛人一個月前被徵召入伍,留下她一人在這冷清的閣樓。
聽說戰爭隨時可能爆發,城裡大多數人早已疏散到鄉下去了,好像一座空城。
想到隔壁,與隔壁的隔壁,再過去多少間的隔壁,都是空屋子,就讓人寂寞到悲哀的程度。
她走不了。她沒有地方可去,也沒有下鄉的旅費。就算有錢,她的羸弱身軀也無法長途跋涉。
她只能病懨懨地、孤獨地守住這空城,日復一日。
然而,待著不動也不是輕鬆的事。物資的缺乏近來更嚴重了,她身邊的錢即將變成無用的廢紙。
她心想,遲早要離開吧?遲早,或遲或早,可不是現在。這一刻,她只想在床上多賴片刻,享受那殘夢的餘韻。那夢裡,她的愛人穿著筆挺戎裝,牽一匹馬。她乘在馬上,優閒遊賞湖景。
她的愛人抬頭對她笑,顧盼瀟灑,閃亮的笑意盪漾在明眸皓齒與明媚湖光之間,教她心蕩神馳。
她明知這是夢。雖然鞍轡的觸感那麼真實,但一時滑過腿側的柔絲被單,也同樣真實。兩種真實和諧地矇矓地彼此依存,她不想醒來。
今天天氣好嗎?如果好,她想去湖邊走一走。這麼一想,殘餘的夢就剝離了,只剩下指尖面頰沾一點點夢的碎屑。
她下了床,敞開窗簾,城裡千千萬萬房舍,還有幾家有人呢?街上半個人影也無。今天會有商店開門嗎?護手霜用完了,葡萄酒也只剩兩瓶………
她對窗輕嘆,呆望一會兒,然後慵懶地移到梳妝台前,在鏡前又一次輕嘆。
兩個月前就該結婚了,如果不是局勢突然緊張起來。那時,新聞天天都在預測戰爭的爆發,大家一講到開戰都興奮得不得了,誰也不敢說反戰的話。她在電話裡對母親說,好希望永遠和平,被母親責備她不愛國,嚴肅告誡她千萬不能再講這種話,更不能對別人講。
她不懂,和平居然成了一件壞事?她每天都好憂鬱,擔心戰爭來臨,更擔心戰爭帶走她的愛人。他卻一點也不擔心,還笑著說什麼,死在沙場是一種幸福之類氣人的話。
沒多久,他就收到了徵召令。
能不能先完成婚禮呢?她問他,她希望以妻子的身分等待他。可是,她的愛人拒絕了。他說,在這全國總動員的時刻,每個國民都應該思考如何為國家奉獻力量,而不是惦念自己的福利。
他又說,結了婚,就有牽絆,讓他不能百分之百投入這場戰爭。戰場上需要的是向前衝刺的力量,而不是向後牽絆的顧惜…………
這些話,每個字,刺痛她多麼深多麼痛!她一點也不想記得。在這樣寧靜平安的早晨,「戰爭」這兩個字聽起來多荒謬多不真實啊!這一刻,唯一的真實是鏡中美麗的、寂寥的、哀愁的臉龐,她唯一想做的只有深深憐惜鏡中的自己。
因為沒人疼愛阿!美麗的女人不被疼愛,比不被疼愛的醜女更加悲慘;又因為悲慘,更顯出她的美麗,她的美麗與悲慘簡直就是一體兩面。她不能想像世界上有悲慘的醜女,醜女必定都是幸福的。不,應該說,陶醉在幸福的臉龐怎麼看都是醜的。她想,如果有人像她現在這樣悲慘,那人也必定很美。
然而,她不可能知道別人是否悲慘,平常照顧她的鄰居老婦,江媽,三天前與兒子去了鄉下,她因此斷絕與世界的聯繫。那時江媽親切邀請她同行,而對她不能離開則表達了深沉帶著憂慮的遺憾。
如果她的身體不那麼弱,會不會跟江媽一起走呢?江家兒子媳婦人都好,鄉下日子也喜歡,沒有戰爭,沒有喧囂…………
無論如何,她是不會走的。身子不好、沒錢、要守住心愛的家、守住他的回憶………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她只是不想生活,無論怎樣的生活,都不想。
活著只是在美麗的悲哀與鄙陋的幸福之間,抉擇、搖擺、反覆,直到年華老去、廢如敝屣,最後只剩下無限的悲哀與鄙陋,與一顆渾沌的心,迷迷糊糊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裡。
不想活了。她一邊梳頭,一邊想,如果現在炸彈落在屋頂上該有多好,這一刻的美麗成為永恆,而對他的愛,也能畫下一個永不結束的結束。
活下去呢?鏡子裡的美麗能持續多久?她無力地望著那消瘦的、隱隱約約的身影,梳子凝滯在髮上,存在感悄悄流逝,直到一陣冷風淡淡地拂上了身。
她放下髮梳,眼光流轉至窗台,猶豫是否關窗。
窗外的琉璃花盆種一株七里香,葉稍攀著一個蜘蛛。小小的灰白蜘蛛,在微風中搖曳,存在感和她一樣淡薄。
虛弱的小蜘蛛禁受不住寒風,顫顫微微走下窗台,沿著窗台木紋前行。它不穩定的腳步好像隨時都會墜落似的。
小蜘蛛沒有墜落,最後來到梳妝台,來在她的面前,停下腳步輕晃彷彿喘息。她終於忍不住流淚了,自憐的情緒一時滿溢胸中,難以自抑。
突然間,一聲巨響傳來,整間屋子都為之震動,梳妝台的鏡子啪一聲畫出長長的裂痕。
第一顆炸彈落在街尾的倉庫屋頂,為這場戰爭揭開了序幕。
巨響過後,她緩緩軟身倒在地毯上,死了。
她被突如其來的爆炸聲嚇死,成為這場戰爭第一個罹難者。
風和日麗的夏艷海灘,只有他一人。他巡了一遍那廣袤綿長的沙灘,再一次意識到這是個無人島。
這島以前是有人的,有許多士兵在此駐守,他們領受的最後一個命令是「死守本島」。
他堅信,命令的價值不在於達成目標,而在於遵守,絕對遵守命令就體現了絕對的愛國心。在他們的堅守下,敵人始終無法踏上這島,只能不斷以猛烈砲火遙相轟擊,島上的每寸土地都被砲火洗禮,士兵們逐漸死去。
敵人放棄島的那天,只剩他與一個親密的戰友還活著。戰友的右手與半邊臉已經炸毀了,奄奄一息,在隔天清晨死了。
「你說,他們會不會登陸?」
「不會的。」
「只剩咱們兩個了吧?守南端的弟兄大概也死光了。你聽,已經過了中午,他們還沒開砲。今天應該開砲的…………」
「你想說甚麼?」
「沒甚麼。他們大概知道這裡已經沒有活人,所以不再浪費砲彈了。」
「不,我想,他們不會知道島上的情形。他們以為這裡有地道,可以躲很多兵,所以不敢登陸。記得嗎?我們還沒來的時候也以為這兒有地道。」
「哈哈!是啊!結果不但沒有地道,想挖都挖不動,全他媽石頭!這混帳臭島!」
「要是今天整天不開砲,我想,他們應該是打算離開。」
「你的意思是………咱們贏了?」
「嗯,咱們完成任務,守住了,勝利了!」
「這算哪門子勝利?人都他媽的死光啦!人死了還贏個屁!」
「個人生死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們守住了,沒讓這島落入敵人手裡,弟兄們死得很榮耀。」
「我倒寧願讓他們登陸,當俘虜總比死好。你看看,咱們沒船,沒無線電,也沒食物藥物,支援部隊不知道哪年哪月才來。敵人走是走了,可我也活不久了。」
「我會照顧你的。」
「謝謝,我知道自己不成了。你看我這斷手,都已經長出壞疽………」
他憶起的這段對話,到現在有兩年了吧?那天,他的戰友說完話就安靜睡著了,在夜色來臨之前,敵人最後一艘砲艇也消失在海平面以外。
隔天清晨,他發現身邊的屍體早已冰冷。從那時候起,他不再說話。
每天,他依舊背著步槍巡視海岸線,觀察潮汐變化,尋找漂流物。繞行海島一圈後,他就登高遠望,密切注意海面上有無敵人蹤跡。
即使剩下一兵一卒,軍隊還是軍隊,固定的日常活動還是得十分確實才行。這是他的信念。例如檢查彈藥、清理槍枝、升旗降旗、唱國歌呼口號等等,都得按時進行。
他深信,沒有得到新的命令,他就得遵守原先的命令,也就是死守這個島,不能讓敵人踏上一步。也許,敵人正在遙遠的海上,用望遠鏡偷偷觀察他呢?因此他必須表現出不屈不撓的軍人氣魄,好讓偷看他的敵人明白,這座海島仍是固若金湯,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國土!
巡完了海岸線,他躲進岩石洞穴中納涼。這裡是他打發無聊時光的地方,他在岩壁上寫下許多詩,大部分是寫給他的未婚妻,和遙遠故鄉的思念。
他時常想起入伍前與未婚妻度過的快樂時光。他們一同騎馬遊湖,在九關山上放風箏,在幽靜的青石佛堂後院,熱烈擁抱………
他原以為有了她,生命就圓滿了,可是戰爭爆發,他無法忽視自己內心的責任感。那責任感不容他享受平凡的幸福。他說:我的愛與敵人的恨無法共存,敵人滅亡的那天,我的愛才有新生命!
他拒絕在入伍前結婚,因為他要在勝利那天,將榮耀的自己交給她,愛情與祖國的偉大勝利結合,那愛情才不同凡響。
他又想為她寫一首詩,題目是「血染的海岸線」。但他才寫了一畫,手上的鐵鑿便停了下來,鐵鑿旁一隻小蜘蛛飛快地爬過岩壁。
他的視線追隨那蜘蛛。蜘蛛爬過他的步槍、水壺、彈藥箱、軍毯,最後來到洞穴出口前,停在一株小草旁邊。
天色漸漸暗了,暑氣全消,那晚風十分清爽,令人意暢。但他卻汗水淋漓。
遙遠天際鋪張著大塊晚霞,美麗的彤雲好像天神精心的作畫,在看似凝靜中緩緩變化。但他對眼前美景卻全無知覺。
相當長久的時間,他注視著那個小蜘蛛,直到晚霞炫擾他的目光,他才猛然發現夕陽西沉,已到了降旗時刻。
出了洞穴,他登上搭建在全島最高地的司令台。
他高唱軍歌,同時緩緩降下軍旗。他肆目遠眺,舉手敬禮,那夕陽的方向有他效忠的祖國,有他思念的故鄉,還有個心愛的她。
蜘蛛也來到司令台。柔弱、渺小、不穩定的蜘蛛,在徐徐晚風中,根本無法牢牢站定在司令台上,一會兒就被風吹走了。
看著蜘蛛在風中飄曳飛翔,有那麼一瞬間───無法以時間形容的一瞬───他似乎見證了「美」。不是瑰麗的晚霞,也不是飄渺的蜘蛛,更不是飄揚的聖潔的軍旗,而是美的本體,就是那美的真相啊!
他感動的全身發抖,熱淚盈眶,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那瞬間,他終於明白了一切,明白生命的本質就是醜惡,明白一切生命活動無不在增添那醜惡。在他眼前,全部的記憶,簡單清楚的陳列,就是美麗與醜惡而已;全部那些美麗其實都是同一件事,而醜惡卻是那樣複雜隱晦,是生命的多彩多姿在美麗上的掩飾偽裝而已,只需要簡單的否定,就可以還原了美。
這麼簡單的事,為甚麼到今天才明白呢?即使戰況最激烈的時刻,他的心也不如此刻動搖。
隨著眼淚不絕流逝,他的心愈來愈清楚,愈來愈簡單。他唯一不曉得的是,戰爭早在兩年前結束了。
當晚,他把自己吊死在旗桿上,輕輕盈盈的,沒有牽絆。
他是這場戰爭最後一個罹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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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