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6/11/10 23:28:57瀏覽523|回應0|推薦5 | |
虀粉/垃圾人,與他的城市(小說) 撰文/蔡瑋 掉進黑洞,讓我認識到世界原來是個整體,只要按照一定的數學公式,我就能重現消失在黑洞裡的任何世界。而我也突然對我來的世界有了感情,我重新回顧發生過的一切,竟然能用一個意象解釋全部,城市,我,我的習性與我當時不解的種種作為,突然都有了答案。我甚至期許,憑藉著人對城市的情意結,我終於可以向其他平行的世界宣告,我的世界究竟是怎麼回事,現在的我,未來的我將如何。並且相信當我做到了,所有已知的平行世界,都會像破碎的瓷器,重新找到密合的線索,因為像我這樣活在這裡的人們,對這種事再熟習不過了,即使沒有我,這些人也能輕而易舉的提供幫助—對於活在未來的人類。 這個意象就是,碎片。我的城市是碎片,而我從來沒有真正正視過這件事。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在我生命裡,驚天動地的大發現。我從來不願設想這個城市是一個完整的個體,不僅是這座城市,甚至整個國家—只除了抽象的社會。這是為什麼我總是喜歡在無論任何角落出現的建築遺跡中漫遊。我稱為漫遊,是因為我一面遊歷,一面想像,想像它或它們曾經還在少壯時期的樣子。那時候的它們,還沒有變成碎片,但它或它們在我的想像世界裡,也只是孤零零的一件件復原的物件,像考古學的博物館櫥窗裡的陳列品,彼此並不相統屬,因為時間也是碎片。這是我懂事以來最重大的發現,無論空間或是時間都不過是碎片。 我在時間的碎片中優游,在空間的碎片裡閑蕩,我是這樣的自得,想像力讓我覺得世界是個任我遊歷、遐想的地方,我甚至不願認真去研究它真正的模樣。而這就是我生活在其間的第一個原理,而且是我自己發明的。 既然當我一出生見到的世界,就是這樣的碎裂、殘缺、不完整,這就讓我和我的父母親那一輩,區分為兩種不同的人類。我所喜歡的事物,母親稱作破爛。我畫破爛,我拍破爛,我撿破爛,我所作所為和我喜愛的一切,不過都是些破爛。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沒見過完整的世界,我能夠自得其樂,我已經覺得很了不起了。但我的父母卻是活在完全不同的情調裡,彷彿是為了記憶中的完整的世界而活,彷彿活著最重要的事,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歸屬於那個已經消失的世界。 像我父母那樣的人類,替我原本已碎裂的世界,額外的制定了許多規則。那些都是妨礙我發揮想像力的有形與無形的障礙。我與我的父母那一輩的人,既然活在不同的世界裡,即使我們提到的是同一個語辭,彼此認知或思考的方向也不相同。那些和我相同處境的人,有的曾經很悽慘的活著,有的甚至因此甩下了親愛的家人,而我獨活。我靠的是從來不相信世界是個完整的個體。 我因為不信,所以看不見盡頭,能夠對被自己矇蔽的時間與空間抱持著夢幻般的想像。想像讓我內心燃燒著希望。我靠想像讓自己沒有成為自己崇拜的烈士。又因為想像,讓我在簡單的選擇題測驗,屢屢敗北,甚至我的字也寫不好,單字永遠記不牢,我對這個世界不願意死心,沒有任何一件事是我甘願宣告它死刑的。當我被逼到牆腳的時候,我安慰自己,做不了好人,我還可以做壞人,道德教育對我起不了作用,畢竟教導我的上一輩人,做過類似的選擇太多了;難道像我這樣的人,在過去也曾經存在過?而不全都是像我父母的那種人類?總之這種念頭我想最多的時候,是我在國中的年紀。 我該說說我的成長過程,即使時間對我不過是碎片的另一種形式,那麼就請容許我長話短說。 小學的時候,我就像飯碗上畫的完美的戲嬰,當我走下美美的瓷器,立刻就被輾碎了。 我曾經念過的那所國中,與當時其他所有的國中一樣,大門口有個能軋死人的陳舊機關,倘若我沒照著過去的人唸動口訣通過,立刻就會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我所以沒軋死,大概是我天生具有在破碎的城市中行走的本能,我當然懂得避開那些危險的障礙,可是如果我不意識到自己走在充滿碎片的垃圾堆,我可能無法順利存活。畢業的時候,學校頒給我一塊憤怒的胸章。根本不應該有小朋友死在那機器底下,這就是我滿懷憤怒的原因,這也是我頭一次靠自己學會的道德準則。但管理大門的人,卻必須從那致命的機器,看到過去完整的世界,因此那機器仍舊存在。即使我整個國中都擺著一張臭臉,卻一點幫助也沒有。 之後我幸運的進了一所高中,遇到了能傾聽我說話的老師,雖然我說的話是破碎的,而且參雜了我自己的、與我搬來的別人的語言的碎片。當時的我,正走在陌生的碎片中,眼中見的、腦中想的,都是一個考古學家的理想,而那片我自詡為新發現的垃圾堆,據旁人的說法,叫做「國破」。 我因為食了人的牙慧,認識到什麼叫做「國破」。從此我眼前的碎片,無論想像的、真實的,全都參雜在一起,我的想像也更宏偉了。那是一個無論時間或空間都完整無缺的世界,從過去一直延伸到未來,而最重要的關鍵,是必須通過我的想像的甬道。我覺得自己變得更重要了。我感覺找到了我的未來使命。 就因為這種感覺,我選擇進入後來進入的那所大學。它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把人打造成磚頭,這讓我連續做了好幾年的惡夢。原來人拿掉想像力就會變成磚頭,這回我不用強迫自己,我又變回了碎片。 或許因為前一回慘痛的經驗,我將我的想像空間拓展到最大,也順利考取了一間專門教導人如何虛構世界的研究所。我以為我的想像力終於要派上用場,但沒想到即使同樣是垃圾堆裡撿破爛的,也還有先來後到與長幼尊卑之分,我發現即使做了一名拾荒者、垃圾堆裡的夢遊者,我也得不到「想像」的自由,更不用說是解放了。放棄的過程又長又苦,最後我還是放棄了,在那之前說不定人們早就當我是垃圾了。 我真的變成了一個乞兒。說得更精確點,應該是我讓自己變成了一名拾荒者。但我唯一只向我的想像世界、向人們放棄所有權的一切拾荒。當我真正獲得想像的自由,雖然經常一連三天胃痛躺在床上,一年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二的時間在睡覺,我仍然沒有放棄向週遭的世界拾荒的理想。又因為體會到自由的可貴,我突然覺得我懂得愛人了。而我目前的另一伴,最珍視的是我對愛一個人的無窮的想像力,於是我有了一個幸福的家。但我仍然是個撿破爛的,這是實話。 我唯一沒學會的是撿錢。說起來有點複雜,你幾乎可以在路上撿到任何東西,但撿到錢的機會最小,你不可能單單為了撿錢,放棄其他的機會。何況想像將撿到的東西變成金錢,不如直接想像它的用處,而且就那樣使用,就因為這樣,變成金錢的過程也就成了多餘的手續。而且你最後會發現,凡是金錢買來的,最後都變成了垃圾,而且除了對我這種人而言,垃圾就是垃圾,都是無用之物。 人一旦在現實裡拾荒久了,人就簡單的當你是垃圾的一部分,視你的時間也是垃圾,將他們認為與你同類的人事物全都堆到你身上。而我自己也對凡是被當作垃圾遭到遺棄的一切,多了一份責任感。我在照顧中風的父親就醫的幾年裡,我學會了利用垃圾時間,我認識到公立圖書館裡的藏書,我開始接觸物理學、哲學、福利經濟學。而我以為歷史學家與人類學家,根本就是像我一樣的拾荒兼夢想者。我的轉變就在父親真正變成一堆碎片、燃燒盡淨的骨灰之後完成的。而奇妙的是,我的週遭世界也正在同時改變。 過去國中校門口曾經軋死人的邪惡機器不見了。我現在可以理直氣壯的對母親說,「我沒賺錢」,「我當你是陌生人」,「我對你只剩下同是人類的同情心」。人會變老,我父母曾經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熱烈擁抱的已經不復存在的完整世界,也因為陳舊不堪,終於塌陷了,變成黑洞了。人終於還是必須學會拒絕過去的索債。 世界繼續變成粉末。「國破」不復存在,「亂世」成了豔羨的美談,說起來都嫌奢侈,連「廢墟」我都不敢想。也就在這時候,古蹟的原址上冒出了許多玩具積木一樣的仿製品。 像我這樣的垃圾人、死人堆裡的流浪漢,終於獲得了最後的勝利。時間與空間之神,即使幫了大忙,也是無心的,因為它們自誕生之日就注定變成碎片,而我又何嘗不是。 但我的想像,以及我在想像中發展出的理性,會在暗處不斷的擴散,支撐著所有看得到的、引誘人背叛又健忘的有形世界。它會像古物接著劑一樣的考古學工具,將這個破裂的宇宙重新按照人的理想彌接成一個新的整體。我還不敢說這接著劑就是愛,但已足夠類似了,這也讓我想起了此刻我們所意識到的宇宙。 一朝虀粉,宇宙生成。世界從大爆炸的灰燼中誕生,自有人類以來,宇宙從來就是碎片。星座是愚昧的分類,黃道十二宮正在崩壞消失,那些都只是人心過時的杜撰,但那股隱藏在我體內的力量,與那個在看不見的空間裡,支撐著所有天體的,是同樣的一種東西。 我曾經像碎屑一樣的活著的城市,它本身就是一座垃圾山的存在。它讓我感覺驕傲,因為它的殘破、崩壞、漸漸走向面目全非,全都與我們存在的宇宙相似。這說明我成長的城市與人類已知的最外圍的世界最相像,我活在一座宇宙之城。齏粉,不是未來世界的夢靨,而是宿命,與宇宙歸於同一。 但生長在這裡的人都比外人更了解,就在我們的體內,存在著一股磨練出來的力量,要將注定走入粉碎的世界,重新彌接成一個人類理想的天與地,就連「國破」或「亂世」,都不足以形容這種新興的宏偉的哲學,當然這也不是什麼末日預言。 有預言的存在,卻不是關於世界,而是關於人的:垃圾裡出生的人類,尤其像生活在這座城市、像我這一輩的多數人,過去一直走在同一條路上,從流浪動物、夢遊者、夢想家、拾荒者,將一路蛻變成一個嶄新而完整的世界的奠基與創造者。因為碎片—尤其是作為碎片的人,就是注定要兌換成想像、理性,與創造者的尊嚴與動力。(20160918虀粉) >在此展示本人的原創小說,分享同好,並作為推廣資源交換觀念之用 >唯有真正的資源交換,才能保證資源的長久供給,避免中輟、或從網路上消失的命運 歡迎按讚取得最新訊息 [粉絲團] https://www.facebook.com/TsaiSeeMovie |
|
(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