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詩仙堂
 

　　秋天的早晨，我啟用京都觀光二日券去三千院，下了巴士之後，走在僻靜的小路上，經過幾家村舍，有農戶把染了秋陽顏色的柿子擺在路旁出售，一堆三個好大的柿子才賣五百円。顏色蜜黃真是漂亮，我在三千院買糰子吃的時候順便吃了一個，拿手帕擦擦就連皮吃了，皮薄肉脆，吃得汁水淋漓香甜無比，打算回程時再買它幾個，沒想到已賣完收攤了。如果你也能遇到它算你幸運，這秋天的滋味真是令人難忘啊。

　　三千院下來後我搭車去曼殊院，然後閒步走向詩仙堂，大約二十分鐘吧，經過下松町宮本武藏和吉岡一門決鬥的遺址不遠，就是詩仙堂了。

　　踏進小小的竹籬笆門，登上一小段石階，但見眼前園林修潔精緻，景色殊麗。不過比起以前所見的大名庭園，這座園子真是顯小了，雖然池庭、枯山水、假山林木，甚至書樓茶庵一樣不缺，但這迴遊式庭園的規模的確是我所見過最小的。但是等我踏進書院的木地板，在廊沿下坐定，眼前景色的華美和靜定真叫我驚嘆，紅的楓綠的庭植，花開鳥鳴如詩如畫。轉進「詩仙の間」時，心情一無準備未有預期的我簡直驚住了，鋪設了榻榻米的木造房間裡，流漾著千古文學的芬芳，舉頭但見三十六詩仙的坐像，在牆上俯望著你，我環眼看過去，林逋、寒山、杜牧、李賀……，全是中國詩人，忍不住拿出了紙筆一路抄下去，看得管理的歐吉桑瞇瞇的笑著。

 　　詩仙堂是一六四一年江戶時代石川丈山所造，正確的名稱是「丈山寺」，位於京都左京區一乘寺附近的凹凸窠，屬曹洞宗的一個禪院，詩仙堂乃其中一間有著中華三十六詩仙畫像和詩作的房間，久之以為名。另一名稱「凹凸窠」則是因其土地高低起伏凹凸不平是以名之。

         昭和三年（一九二一年）詩仙堂被指定為日本國定史蹟。

　　 為什麼要建詩仙堂？堂主石川丈山的好友林羅山寫《詩仙堂記》時，開宗明義即指出：「詩仙堂，為何而作也，石山丈人為避世以遊而作也。」

　　那麼，我們再來瞭解石川丈山這個人吧。

　　石川丈山是江戶時代的詩人、書畫家，能做漢詩，還精於茶道和庭園設計。青壯年時曾仕徳川幕府，後在大坂夏一役因爭功違反軍紀而被詘，罰他回家去懺悔思過，就此離開了德川家，曾剃度在妙心寺出家。後來幾度出任武士，皆因稱病湯治或藉口侍母病而辭官。晚年賣藏書、節衣食、傾注俸祿，造了凹凸窠「詩仙堂」做為隱居之所。

 　　石川丈山看來自視頗高，恃才傲物，人際上也有潔癖，「四十年來，杜門養疴，未嘗近俗土，未嘗問俗事」，一生不近粉黛，沒有婚配，只交往六、七個文人雅士，相互酬唱切磋學問，專治朱子學說和漢詩、隸書。

　　關於三十六詩仙的選擇，石川和林羅山曾爭論過好幾回，林羅山推薦的王安石，石川不喜歡，最後只好排除在外。兩人也都不選日本詩家的詩，因為當代「言詩者數十百家，數十百家之中，不見出公之右者矣」，詩作既沒有超過石川丈山的，所以就不選了。選擇的標準當然都依主人的喜好，據稱包含了武仙儒仙道仙祖仙女仙等等，（但分明沒有女仙，我找了好久也找不出一個女仙來）。依石川出身武士的背景考量，推崇武仙自是可以理解，難怪左起由蘇武領銜。所選的詩也常有一股懷憂不遇之鬰，石川丈山的心事隱然可鑑。

　　三十六詩仙選定之後，委由當時名畫家狩野探幽繪於壁間，眾詩人排列於四壁，或坐或臥，姿態栩然，據稱舉凡年貌体勢和衣冠紳笏，都經嚴格考證，極具歷史價值。畫像的上方，則由石川丈山親自以隸書寫上所選定的詩作。

　　「詩仙堂」如何？

　　林羅山在《詩仙堂記》裡說：「一日幸應煙景之招，與春齋同往，丈人屣履迎之。即入衡茅，到其堂，直舛其樓，滴一路之空翠，洗九陌之市紅，快哉振衣台岳，則杉風晴而自含輝，濯足鴨河，則水月流而彌澄清。西瞻鳳城，仰王者之未竭；南望鳩嶺，敬神威之如在。……」

　　這樣的「詩仙堂」，難怪眾友崇之趨之，石川則「具雞黍、設茶果，不覺一日之暮也」。好友畢集，談詩論畫，玩賞四季園景，真是快何如之！

 　　今人遊詩仙堂，雖然三百多年匆匆流逝，有些景色已有改變，例如不再能登高遙望大坂城，但是藉由林羅山父子三人所作的「凹凸窠十二景」的詠歎詩句，昔年景色依稀如在眼前。

　　更令我心潮起伏的則是，一座詩仙堂，讓我深深感受到日本受中華文化影響之鉅。我讀林羅山的《詩仙堂記》，或石川丈山的《僧都詩并序》(爰有農器名之添水，添水者僧都也。古今集所載山田僧都蓋是矣也……)，乃至柳谷散人所撰石川的墓誌銘，都覺沒有絲毫語言的隔閡障礙，像在讀《岳陽樓記》或《醉翁亭記》似的，酣暢淋漓深受感動，中日文化的交融不可謂不深矣。

 　　詩仙堂，有詩有畫有庭趣，會讓你迴遊流連，與古人會心，徘徊躑躅不想離去。

【補註】

1．三十六詩仙為陳與義、黃庭堅、歐陽修、梅堯臣、林逋、寒山、杜牧、李賀、劉禹錫、韓愈、韋應物、儲光羲、高適、王維、李白、杜審言、謝靈運、蘇武、陶潛、鮑照、陳子昂、杜甫、孟浩然、岑參、王昌齡、劉長卿、柳宗元、白居易、盧同、李商隱、靈徹、邵雍、蘇舜欽、蘇軾、陳師道、曾幾等三十六家。

石川丈山的好友林羅山說，應再加上石川丈山變成「六六一」，所以石川丈山別號《六六山人》。六六加一，三十七詩仙也。

2．林羅山是日本江戶初期的儒學家。本名信勝，號羅山，出家後法號道春。林羅山對德川幕府的各種規章制度和法令的制定貢獻很大，並對日本儒學的推展功不可沒。是石川丈山一生難得的知交。

3．林羅山文中所稱的「丈人」，即石川丈山。

本文收入《搭JR鐵道遊日本最美賞櫻路線》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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