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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6/12 08:51:15瀏覽532|回應0|推薦2 | |
早上吃完早報,洗完碗後,上樓打開電腦收聽飛碟早餐,聽到主持人趙少康介紹這一篇感人的文章,文章的內容主要是作家陳義芝懷念過世的孩子。聽及此,我特地上網將此篇文章轉載到blog,與各位朋友分享。
為了下一次的重逢 作者:陳義芝 清明時候,又一次來到聖山寺。在濛濛的小雨裡,我特意先彎到雙溪國小,將車停在溪畔,獨自走進空無一人的操場。沿著圍牆,穿越教室走廊,在那株森然的茄苳樹下,彷彿又看到穿著紅白花格襯衣的邦兒。 那年邦兒就讀小二,星期天我帶他和小學五年級的康兒坐火車郊遊,在車上隨興決定要在哪一站下。父子三人的火車之旅,第一次下的車站就是雙溪。 當年操場上太陽白花花地,小跑著嬉鬧一陣,邦兒就站到茄苳樹蔭下去了。小時候,他憨憨的、胖胖的,聽由媽媽打扮,有時穿白襯衫打上紅領結,煞是好看。那天穿花格襯衫,捲袖,許是天熱,流了一身汗,又沒零嘴吃,雙溪這處所因而並不稱他的心。我們沒走到街上逛,天黑前就意興闌珊搭火車回家了。 一晃眼十幾年過去。一樣是周末假日,此刻,我獨自一人,蕭索對望雨洗過的蒼翠山巒與牛奶般柔細的煙嵐,四顧茫茫,樹下哪裡還有花格子衣的人影?茄苳印象不過是瞬間的神識剪貼罷了。 那時,兩兄弟是健康無憂的孩子,經常走在我的身邊,而今邦兒已在離雙溪不遠的聖山寺長眠,住進「生命紀念館」三樓,遙望著太平洋;康兒經歷一場死別的煎熬,選擇留在加拿大。我和紅媛回返台北,仍頂著小戶人家亟欲度脫的暴風雨,三年來,經常穿行石碇、平溪的山路,看到福隆的海就知道,快到邦邦的家了。 邦兒過世,漢寶德先生寄來一張藏傳佛教祖師蓮花生大士的卡片,中有綠度母像,我一直保存著,因安厝邦兒骨罈的門即為綠度母所守護。綠度母乃觀世音悲憐眾生所掉眼淚的化身;邦兒是我們家人眼淚的化身。林懷民寄了一枚菩提迦耶(Bodhgaya)的菩提葉,左下缺角如被蟲囓過,右上方有一條葉脈裂開。我靜靜地看這枚來自佛陀悟道之地的葉子,傳說中永遠翠綠不凋的枝葉,一旦入世也已殘損,何況無明流轉的人生。青春之色果真一無憑依! 還記得三年前我懷抱邦兒的骨罈到聖山寺,與紅媛一道上無生道場,心道師父開示「生命的重生與傳續」。師父說,人的緣就像葉子一樣,葉子黃的時候就落下,落到哪裡去了呢?沒到哪裡去,又去滋養那棵樹了。樹是大生命,葉子是小生命,小生命不斷地死、不斷地生,大生命是不死的。人的意識就像網路一樣交叉,分分合合,不斷變化,要珍惜每一段緣。 「我們會再碰面嗎?」傷心的母親泣問。 「沒有人不碰面的!」師父說:「我們只是身體、想法在區隔,如果你的想法跟身體都不區隔它,我們都是在一起的。」師父更以眾生永是同體,勉勵傷心的母親要愛護自己。 命運不是人安排的,人只能身受命運的引領。如果不是朋友勸說,我們不會申辦移民,如果不是我有長久的寫作資歷,無法以作家身分辦理自雇移民,如果不是移民,孩子不會遠赴加拿大念書,也許就沒有這場慘痛的意外。然而,一切意外看起來是巧合,又都是有意義的。蜂房的蜜全由苦痛所釀造,蜂房的奧祕就是命運的奧祕。 邦兒走後,我清理他的衣物,發現一本台灣帶去的書《肯定自己》,是他國中時念的一本勵志書,「以意外事件來說,交通事故是死亡率最高的事件。生活周遭也時時刻刻藏著許多一發不可收拾的危險……」這是他寫的一段眉批。他寫這話時何嘗預知十年後的發生,但十年後我驚見此頁卻如讖語一般電擊,益加相信不幸的機率只能以命運去解釋。這三年我常想到法國導演克勞德‧雷路許拍的電影《偶然與巧合》,雅麗珊卓‧瑪汀妮茲飾演的芭蕾舞者,在愛子與情人一起意外身亡時,孤身完成一段尋覓摯愛的旅程。紅衣迷情的芭蕾麗人驟然變成黑衣包裹的沉哀女子。果真如劇中人所云「越大的不幸越值得去經歷」嗎?不久前我找來這部片子重看,雜糅了自己這三年的顛躓回憶,總算體會了:人生沒有巧合只有注定,意外的傷痛也會給人預留前景。 紅媛和我在無生道場皈依,師父說:「佛法要去見證。」我們就從「佛法是悲苦的」開始見證起,趕在七七四十九天內,合唸了一百部地藏經,化給邦邦。 我於是知道地藏菩薩成道之前,以名叫光目的女子之身,至地獄尋找母親,啼淚號泣,發下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誓願。佛法如烏雲邊上的亮光,當烏雲罩頂,一般人未必能即時參透,但透過微微的亮光,多少能化解情苦。 「我們還會再碰面嗎?」無助的母親不只一次椎心問。 「沒有人不碰面的,」師父不只一次回答:「我們只有一個空間,都在一個意識網裡,現在只是一時錯開,輪迴碰到的時候就又結合了。」他安慰我們,未了的緣還會再續,多結善緣,下一次見面時生命就能夠銜接得更好。 我恍惚中知道,人的大腦很像星空,若得精密儀器掃描,當可看到漂浮於虛空的神識碎片。三年前,如果邦兒只是腦部受傷,我想,他的神識碎片會慢慢聯結,會慢慢癒合的,可惜意外發生時他的心肺搏動停止太久才獲急救,終致器官敗血而無力可挽。在醫院加護病房那七天,他看似沒有知覺沒有反應,但我相信天文學家的分析,黑洞有一種全宇宙最低的聲波,比鋼琴鍵中央C音低五十七個八度音,那是黑洞周圍爆炸引起的,已低吟了三十億年,邦兒經歷死亡掙扎,無法用聲口傳語,必代之以極低頻率的聲波回應我們在他耳邊的說話。三年來,這聲波仍不斷地在虛空中迴盪,在我們生命的共鳴箱裡隱約叫喚。若非如此,我們怎麼一直無法忘去,由他出現在夢裡?若非如此,做母親的怎會痛入骨髓,甚至肩頸韌帶斷裂。 做完七七佛事那天,親人齊集無生道場,黃昏將盡,邦兒的嬸嬸在山門暮色中驀然看見邦兒,還聽到他說:「我不喜歡媽媽那樣,不想她太傷心!」這是最後的辭別,母子連心的割捨。 邦兒走了三年,我才敢重看當年的遺物,他的書本、筆記、打工薪資單和遺下的兩幅油畫。從紫色陶壺裡伸出一條條絹帶那幅他高中時畫的油畫,意象奇詭,像是古老的「瓶中書」,又像現代的傳真列印紙;有時看著看著又聯想到是某一古老染坊的器物。 他有一篇英語101的報告,談加拿大女作家瑪格麗特‧艾特伍的小說〈浮出表面〉,敘事者尋找失蹤的父親及她的內在自我,角色疏離與文化對抗的主題融會了邦兒的體驗,讀之令人失神。 我同時檢視三年前朋友針對這一傷痛意外寫來的信。發覺能安慰人的,不是「請節哀」、「請保重」、「請儘快走出陰霾」的話,而是同聲一哭的無助,像李黎說的「有一種痛是澈骨的,有一種傷是永難癒合的」,像隱地說的「人在最難過的時候,別人是無法安慰的,所有的語言均變成多餘」,像董橋說的「人生路上布滿地雷,人人難免,我於是越老越宿命」,也像張曉風說的: 極大的悲傷和遽痛,把我們陷入驚竦和耗弱,這種經驗因為極難告人,我們因而又陷入孤單,甚至發現自己變成另一國另一族的,跟這忙碌的、熱衷的、歡娛的、嬉笑的世界完全格格不入……但,無論如何,偶然,也讓自己從哀傷的囚牢中被帶出來放風一下吧! 她告訴我的是「死」而「再生」的道理,當我搖晃地走出囚牢才約略有一點懂了。 事情發生當時,友人幫我詢問台大腦神經外科醫生,隔洋驗證醫方;傳書叮囑誠心誦唸「南無藥師如來佛琉璃光」百遍千遍迴向給孩子。待我辦完邦兒後事回台,很多朋友不惜袒露自己親歷之痛,希望能減輕我們的痛楚。齊邦媛老師講了一段被時代犧牲的情感,她二十歲痛哭長夜的故事。陳映真以低沉的嗓音重說幼年失去小哥,他父親幾乎瘋狂的情景。 蘭凋桂折,各自找尋出路……這就是人生。我很慶幸在大傷痛時,冥冥中開啟了佛法之門。從《心經》、《金剛經》、《地藏菩薩本願經》,到《法華經》,紅媛與我或疾或徐地翻看,一遍、十遍、百遍誦讀。 「就當作這孩子是哪吒分身,來世間野遊、歷險一趟,還是得回天庭盡本分。」老友簡媜的話,像一面無可閃躲的鏡子:「生兒育女看似尋常,其實,我們做父母的都被瞞著,被宿命,被一個神祕的故事,被輪迴的謎或諸神的探險。我們曾瞞過我們的父母卻也被孩子瞞了。」 王文興老師來信說:「東坡居士嘗慰友人曰:兒女原泡影也。樂天亦嘗云落地偶為父子,前世後世本無關涉。」我據以寫下〈一筏過渡〉那首詩,以「忍聽愛慾沉沉的經懺/斷橋斷水斷爐煙」收束,當作自己的碑銘。 歸有光四十三歲喪子,哀痛至極,先作〈亡兒壙誌〉,再建思子亭,留下〈思子亭記〉一文。他至為鍾愛的兒子十六歲時與他同赴外家奔喪,突染重病而亡,歸有光常常想著出發那天,孩子明明跟著出門,怎料到足跡一步步就消失在人間。此後,不論在山池、台階或門庭、枕席之間,他總是看到兒子的蹤跡,「長天遼闊,極目於雲煙杳靄之間」,做父親的徘徊於思子亭,祈求孩子趕快從天上回來。這是邦兒走後,我讀之最痛的文章。 美國詩人愛默森追悼五歲兒子的長詩〈悲歌〉,我也斷續讀過兩遍。孩子是使世界更美的主體,早晨天亮,春天開花,可能都是為了他,然而他失蹤了: 大自然失去了他,無法再複製; 命運失手跌碎他,無法再拾起; 大自然,命運,人們,尋找他都是徒然。 誰說「所有的花朵終歸萎謝,但被轉化為藝術的卻永遠開放」?誰說「詩文可以補恨於永恆」? 邦兒已如射向遠方的箭,沒入土裡,歲歲年年,我這把人間眼淚銹染的弓,只怕再難以拉開,又如何能夠補恨於今生! 活著的,只是心裡一個不願醒的夢罷了。芸芸眾生誰不是為了愛而活著,為了下一次的重逢,在經歷不是偶然的命運! 【2006/06/11 聯合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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