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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7/31 05:09:17瀏覽3863|回應50|推薦209 | |
看了陸荃的「母親的故事」﹐想起了十二歲那一年和母親在深山上重逢的往事。 若把記憶攝影入相﹐那影相久遠﹐應早已泛黃。但這一段故事﹐好似不經意的擺在心裡﹐感受反倒清晰如昨。 和母親重逢那年我十二歲﹔而分離那一年我八歲。 台灣南部鄉間﹐一個黑漆漆的深夜。沉睡不知愁的我在夢中被一個低低的聲音喚醒。我張著愛睏的眼﹐看見屋內昏暗的燈光下有好幾個晃動的人影﹐好像是住在附近的伯伯叔叔和姑姑們。他們沉默的臉帶著憂傷﹐搬著日用行李往門外去。輕巧巧的﹐好似擔心吵醒還沒睡醒的夜。 當時我雖看不懂這半夜中進行著的事﹐卻能感受到現場那低壓詭異的氣氛。 「去﹗去﹗去看一下妳爸媽…」一位姑姑推著我往外走﹐邊說邊流淚。經過廚房時看見大我六歲的二姊蹲在小凳子上煮稀飯﹐臉上也掛著兩行淚珠。 屋外﹐一台小貨車﹐開放的車箱上堆滿了小山似的行李。黑暗中﹐隱約看見爸爸媽媽站在車旁﹐穿著整齊﹐好似要出遠門…。 一會兒小貨車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裡﹐爸媽好像也在車上。 人群慢慢散去﹐天還黑著。我睏極了﹐回頭上床又睡去。完全沒意識到這一別﹐是長長的四個年頭。 隔天一早起來﹐爸媽不見了。我問﹐可是沒有人願意告訴一個八歲的孩子﹐發生了什麼事。我問二姊﹐她只是哭。 我開始等爸媽回來﹐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後來﹐我習慣了等待。 接下來沒多久﹐大哥進入軍校﹐二姊﹑二哥分別投靠住在兩個不同小鎮的姑姑家。身為小老么的我﹐一個人被安排留在老家跟著大伯父。 大伯父是一個好人﹐我始終這麼覺得。可惜早年喪妻﹐鎮日沉迷酒鄉。大伯父沒喝醉時會燒飯給我吃﹐但是他醉的時候比醒的時候多﹐而且醉了就要打小孩。
我常躲的地方是隔壁姑媽家﹐靠近倉房旁邊那個房間的床底下。常常﹐聽見大伯父先往倉房去﹐抓著躲在裡頭的小孩打屁股﹐心底暗暗希望他不會發現躲在隔壁床底下的我。可惜﹐喝醉了的大伯父其實清醒無比﹐總會記得床底下還有幾個小屁股等著挨揍。 一日﹐他可能很清醒﹐大約知道他不在家的時候比在家的時候多﹐所以教我煮絲瓜。要把皮刨乾淨﹐切小塊跟著薑絲一起炒﹐我努力的學。八﹑九歲的心靈﹐知道那是我不再挨餓的唯一希望。 那天的絲瓜很美味﹐大伯父和我吃得開心極了。後來肚子餓時﹐我試著做了幾次﹐可惜都升不起爐火。大伯父大約只記得教我燒菜﹐忘了教我如何升火了。 日子雖然過得很艱難﹐還是一日日的過了。很久以後有一天深夜﹐大約十一點多﹐我還在大廳裡寫功課﹐爸爸突然來了。他和叔叔走進來時﹐我認出了他﹐心開始狂跳著。他們坐在大廳的另一頭﹐低低的說著話。 一會兒﹐叔叔喚我說﹕「妳爸爸來看妳了﹐過來叫爸爸。」 我猶豫著﹐不肯走過去﹐心裡有委屈﹐希望是他走過來。卻不料他坐沒一會兒就走了﹐匆匆地﹐快得我來不及叫一聲爸爸…。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嚐到失望的滋味。 上完小六上學期﹐十二歲了。二姐回來告訴我﹐我們要去山上爸媽那兒團聚了。等這消息等太久﹐久得恍若隔世﹐久得我不知如何反應當時心中的快樂。 那時候我已經聽說爸媽在台東太麻里的深山上買了半片山種梅樹。也大約聽說﹐父親離鄉是因為做生意被騙了許多錢﹐把生意拖跨了。有些小孩子偶而會惡意的取笑我﹐說我父親負債還不起﹐所以躲到山上去。我氣惱這些訕笑﹐可又不知如何反駁。父親年輕時在鄉公所上班﹐後來開食品加工廠﹐記憶中他不曾下過田。所以我的小腦袋瓜也想不明白﹐怎麼他會上山墾荒﹖ 大哥帶來了二哥跟我們會合。穿著軍服的大哥好帥氣。三﹑四年不見的二哥長得好高﹐連聲音都變得粗粗低低的。那種陌生的感覺不影響我內心的興奮﹐多久以來﹐第一次﹐看見哥哥們﹐姊姊和我齊聚一堂。我有家人﹐不再孤孤伶伶了。 二姐說爸媽住的山好高好高﹐她去過一次﹐要從天亮走到天黑。我們從鄉間坐巴士到高雄﹐換上大巴士往太麻里去。山路好迂迴﹐大巴士繞過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每過一個山頭我就問﹕「快到了嗎﹖」哥哥姊姊總是笑著回答﹕「就快了﹐再繞幾個山頭就到了。」 天黑了﹐車窗外再也看不見山頭﹐我換著開始找燈光。黑漆漆的山間﹐偶而看見燈光總是令人興奮。於是每遇燈光我就問﹕「那有燈的地方是太麻里嗎﹖」哥哥姊姊還是笑著回答﹕「太麻里的燈比較多。等妳看見有很多燈光的地方﹐就到太麻里了。」
隔天清晨上路。那一趟山路是怎麼爬的﹖我已經記不清。只記得我努力的爬﹐爬好久﹐爬得好累。好幾回快要走不動了﹐大哥要我休息﹐但是我不願意﹐努力撐著﹐就想早些到家。 到家。是呀﹐就快要有家了。 看到那顆大樹時﹐天已經微微暗了。前面的哥哥姊姊指著大樹的前方說﹕「看﹐我們家就在那裡。」 一棟山上木屋﹐透出昏黃的油燈光。夕陽餘輝下﹐我覺得那木屋很大﹐很漂亮。那裡頭住著爸爸媽媽﹐我們到家了。 哥哥姊姊們進屋去了﹐沒有人留意到還站在遠遠大樹下的我。已經累到不行﹐我雙腿發軟﹐望著屋裡的燈光﹐想像著爸媽的模樣…。 終於﹐我跌坐地上﹐哭了起來。
沒人理會我的撒嬌和委曲﹐只好站起來進屋去。飯桌上擺滿美味的菜餚飄著香噴噴的熱氣。媽媽幫我盛了一碗飯﹐挾了許多好吃的菜。她睨眼看著我吃﹐看碗裡菜少了﹐就趕緊再幫我挾一些來。 那晚﹐我吃得好飽﹐睡得很香。 往後長長的日子裡﹐直到母親去逝﹐我們都沒有再提起分離那四年的往事。好像最悲最苦最淒涼的歲月都在家人相聚的那一刻沉寂了。我則像採花的蜜蜂﹐忙著狂吸那擁有家和親人的甘甜。鄉間生活的往事像渺渺清煙﹐漸漸飄逝了。 偶而也會想起十二歲那年﹐在深山上那顆大樹下﹐母親那隨著夜幕傳來的問話﹕「到了﹐怎麼不進來﹖」 母親的平靜﹐曾讓我百思不解。但是後來我明白了﹐在母親彌留時﹐在母親走後。 母親走前不醒人事足足七天﹐靜靜的等我從美國飛回家。上飛機前和家人通電話﹐昏迷不語的母親用她那從靈裡迸出來的愛﹐喚我的名。那聲音像千軍萬馬﹐穿山越洋﹐送進我的耳裡。(相關文章:竹筍滷筍乾裡的愛) 於是我明白﹐她的愛刻在骨子裡﹐交溶在靈裡﹐深深深﹐深得連她自己都摸不著底。 「到了﹐怎麼不進來﹖」原來深深的愛可以這樣輕輕的說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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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