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村裏用了小半碗羊雜湯

「夫妻本是同命鳥，大限臨頭各自飛」這話我不愛聽；我想得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袁家村又廣又大，這位在地先生雖然口説好多年沒來，卻也駕輕就熟，東拐西彎，沒走錯路。嗯，就算走錯了路，冤枉繞一大圈，趕在後頭的我們這幾位早也讓轉的個糊塗，再分不出南北上下。

我們行過驢肉店、打鐵鋪、香油坊、釀酒厰，以及許多其他種種類類鋪子；最奇妙的是，竟然還瞥見了尊電音三太子，穩穩當當開開心心立在遼遠陝西關中這處民俗旅游中心的一條窄街上。

日頭早偏了西，在地先生瞧來沒有趕回西安用餐的意願。頭一晚，同樣是這位先生領我們進了家西安購物商城内的寧式餐舘，好好地被招待了一餐。這棟商城就在王寳釧多年前曾住過的寒窯邊旁，是棟嶄新的多層建築，格式裝潢和吾家附近的那幢商場無太大的差異。店家賣得幾乎多半是我熟悉的異國商品，五光十色的店招上差不多全畫上了蝌蚪文字，我因而忘了自身在幾千哩外的另塊大陸。

昨夜，商城地下樓的停車場外，車子排出的隊伍將臨近馬路堵塞的水泄不通；而樓内躲墻邊一位宮裝女孩撫出的琴音，掙扎著要在喧嘩人聲中發出點聲息。今天，村内停車位同樣一位難求，我邊在人擠著人的村裏小街道上走著，邊腦筋不停打著轉：王寳釧的寒窯、躲在一角撫琴的宮裝美女和那被蓋沒的琴音、裝潢講究的寧式餐舘及它的精緻食品，哎呀……妻子這時一定餓了。

妻子肯定餓了，遠遠尾隨後頭的她，稍一我不注意竟然溜進了間麵食鋪，出來時手中抓了幾個包子，隨即吃將起來。她一定挨不住了，出門前的三令五申，這第一條，不碰路邊攤，已丟到腦後。她邊行邊咬，全不顧形象。這包子咬了兩口，事情就出了變化，我見她把那咬過的包子，順手丟進垃圾桶裏，剩下的四五個，追上幾步來，扔我懷中。忍不住好奇，半也捨不得花去了的銅板，我拿了個往嘴内塞，入口辛辣，味重，是種從來沒嘗過的滋味，吃完了到底也不知是什麽餡子。

在地先生終于停止了好半晌地轉悠，站在個院落大門前，瞧來像似到了地頭。我擡眼瞧，門楣上挂了毛主席年輕時候穿著解放裝的畫像，畫像下方有字：延安精神永放光芒；字還是繁體的，確確真真是有些年頭的翻版畫。門旁另有個木招，紅底黑字，上面大書《陝北小吃院》——仍是繁體。

在地先生領先我們進了院裏，我環顧四周，約有七八間店鋪，賣著各種陝北食物：洋芋擦擦、羊蹄、羊雜碎、羊肉麵、燉羊肉、年糕、油饃饃。院子中，置了幾張方桌，漆色脫落，斑駁陳舊；數張椅子，和桌子一樣的呈落魄風塵相。前頭在地先生逕往院落底的羊雜攤去，邊回頭招呼我們落座，邊就叫起羊雜碎湯來，看來他心中早有定數，這半天來的尋尋覓覓，就是爲此一碗湯來。

隨來的諸人，瞧著院内這等架勢，全都避開老遠，我遠望那油饃饃炸得金黃透剔，油汪汪地，吃來該無大礙，趁機往前買枚避這風頭，三兩步走開。油饃饃咬來甜滋滋的，與甜甜圈有幾分相像，我正認真琢磨著這饃饃口味，眼角裏就瞥見妻子老老實實和在地先生一塊在攤前桌子坐下。妻子肯定是實實在在的的確確餓了；她從來就捱不來餓，今日如換成和我單獨出門，早發上了滔天脾氣，合著這一群人一夥，顧著面子，耐著性子，憋上委屈，癟緊嘴唇，拖拉痠腿，當頭紅日照著，一路步履踉蹌，十二分狼狽。見了這滄桑風塵的桌椅，卻就是那安樂鄉。

兩碗羊雜碎湯經已端上了桌，在地先生瞧我過來，停止了大快朵頤，立身替我要叫一碗。我猛搖頭又擺手地立馬阻止了他的殷勤，口中並説，這一大碗儘夠我夫妻倆用。我瞧一眼筷桶裏那大把發黑筷子，咬咬牙，閉眼睛抓了兩支，「夫妻本是同命鳥，大限臨頭各自飛」這句話我不愛聽；我想得倒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低了頭，我儘量地吃，很有點狼吞虎嚥，拼命似地，這真要喫壞了，就讓我去應付這該來的狀況。草草我倆了事。這碗裏的羊雜碎其實真不難喫，滑滑潤潤嫩嫩軟軟，湯汁必定也鮮妙可口，但我沒信心我的腸胃有本事處理，且全沒勇氣去試它一試。

生平頭一回用了羊雜碎湯后，我懷了惴惴不安的心情返囘了旅館，當晚果真有人患了嚴重的拉痢，卻也不知和那碗羊雜碎湯有沒有些許關係。

2016.1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