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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2/29 06:37:52瀏覽748|回應12|推薦48 | |
克蟑王 蟑螂們瞎了眼,長觸鬚兩條探啊探的,六隻腿扒扒扒就上了我們家;可是來了都能幹上什麼呢?廚房內那座破碗櫥裡總是空蕩蕩的,偶爾坐一碗半碗的黃豆芽空心菜,我見了都懶得偷嘴吃一口。平常裡家中副食我們弟兄幾個全搶得還不夠,那輪上他們分一杯羹,活生生笑煞了人;何況──何況還要冒著極大的性命危險。 蟑螂兄弟間八成不作興通風報信這門子事,排山倒海的依舊前仆後繼傻嘰嘰往我們家廚房沒日沒夜來,似乎我們家那間寒傖破廚房,除了白螞蟻紅螞蟻黑螞蟻外,還藏有塊好大的香餑餑。 家裡的食物向來貴多不貴精,奶奶手藝更是大而化之的進到了爐火純青地頭。每日在家,聽完紹興戲,抹乾了眼淚水,她起身就蒸好幾籠的包子饅頭花捲,塞我們兄弟這幾張嘴。包子饅頭和花捲奶奶以前從來沒作過,立邊上看隔壁河南籍貫的周媽媽製了三兩回,轉身回家對著葫蘆畫瓢,倒也「克隆」得像模像樣,有那麼一回事。 鄰居周家大毛挺煩,愛跟著我身後溜。周媽媽怕他傷風著涼,衣服給他穿得多了兩件,常時身上能聞到一股汗酸味,熱天時更重了些。這酸唧唧味道我倒也不太計較,只是每回我吃點東西,他愛在邊上打轉。還是夏天的事,奶奶煮了大鍋綠豆湯,周大毛又來了,看來想分一碗吃,我就有點心痛,把碗舉著高高的喊:「走,走,大毛,你回家去,我們家綠豆湯不給你吃。」 周大毛死皮巴賴著不肯走。 我喊得更大聲點:「大毛,你回家去,綠豆湯是我們家的。」 周大毛還賴著,我這就急哭了,將奶奶給叫了出來。 「奶奶……奶奶……大毛……要喝我們家……綠豆湯!」我邊哭邊說,抽抽搭搭的,有點喘不來氣。 「去去,大毛回家去。」奶奶最疼我,不分青紅皂白,揮手就趕周大毛。 「哇!」 這下周大毛也哭了,年紀他差我一歲,號聲卻如春雷,把她娘周媽媽從隔室也喚來了。 周媽媽面色一會青一會紅,看來忍著氣和奶奶說:「老人家別和小孩子一般見識。」 對著大毛好言好語又說:「乖孩子,回家來,媽起油鍋煎餃子,那比綠豆湯好吃多了!」推掇著周大毛走了。 奶奶和周媽媽有了這根樑子,不好直接問那訣竅製包子饅頭和花捲,只好站她家廚房幾天,不吱聲閒閒的看。奶奶本就不愛說話,同村子裡這些媽媽們隔了一輩,話又少了些。周媽媽不明所以,卻不好問,搬張椅子請她坐,不客氣的,她也就依牆獃獃坐了,周媽媽合麵,作餡,升火,上籠,一條線的瞧了個仔細。 不是都說:「畫虎不成,反成了隻狗」,這話難聽,不好那麼講;偷師學來的本事,是差了些;硬要說,另有句話:「老虎不發什麼的,成了病貓」,倒是用得上,說得過去──奶奶蒸出來饅頭,一個個病懨懨的,個頭也小,瞧去就同營養不良一般。 周媽媽倒不記仇,過天還給送了一大海碗涼拌菜。 那日她來,廚房裡奶奶正忙著蒸饅頭,我邊忙著吃剛出爐的,邊聽她抽空子說兩句「甘羅十二拜丞相」。奶奶的故事都是紹興戲裡聽來的,反來覆去的那幾個──薛仁貴和王寶釧、梁山伯與祝英台、王老虎搶親、唐伯虎點秋香──我前因後果來龍去脈全知道的清楚明白。 周媽媽興沖沖說:「秦奶奶,嚐嚐我這道新鮮玩意,可好吃呢!」 將碗自顧自擱桌上,轉頭瞧我正咬得那饅頭,乾巴巴瘦彆彆的,不由就皺起眉頭問:「您這饅頭沒發好,用上了發麵嗎?」 「用上了,用上了。」奶奶忙讓媽媽市場買得酒麴取了出來請她瞧。 顛過來倒過去的,周媽媽細究那包裝,半天瞄不出個明堂暗堂,只得說:「不行,這牌子不好;我那有老麵頭,好用,我給您拿去。」 周媽媽人乾巴巴瘦彆彆的,活像奶奶無師自通作出來的一籠籠饅頭;卻她製作的包子饅頭和花捲可不像她身材,個個白白胖胖──這方的專家她是,說得話奶奶直點頭稱善,不得不從。 那碗涼拌菜聞起來香,切成了長條的白色食材,攪拌上醬油麻油還有香醋,周媽媽真下了工本,味道脆爽,吃三兩塊,胳肢窩下就生起一陣清風,涼快,家裡那柄破蒲扇子搧兩搧還真比不上。 奶奶吃了兩塊,咋吧咋吧嘴,琢磨着那滋味,好半晌不說話:「味道熟,這是那……」 周媽媽自揭了謎底,笑咪咪的說:「別猜了秦奶奶,我和您說。今兒個上市場買了個西瓜,沒挑好,紅瓤少,白的多,我看瓜皮扔了可惜,切肥的下來,搞拌上三合油,沒想到味真還不賴!」 講完,快火急風的走回家了。 我旁邊聽了就有些噁心,心想:吃下肚的那兩條保不成就是周大毛啃剩的西瓜皮上刨下來的。 奶奶的包子饅頭花捲用上了周媽媽的老麵頭,果然白白的胖胖,個兒也大,好吃極了。我最喜歡奶奶的紅豆包,甜甜蜜蜜。她的豆沙包子餡用得不是紅豆,是大紅豆。掰開包子,這大紅豆仍舊好端端粒粒分明的包子裡頭坐著,我不挑剔的稀哩呼嚕一口氣能嚥它一籠半籠。 學校裡上學時就有了盼頭,心裡總那個想著:「今天回家,奶奶不知做什麼餡的包子呢?」 功課可就一日日壞了下去,生活卻一天天幸福的過著。 每日,我吃飽了包子饅頭或者花捲,轉身跑門外野;天到快黑時,奶奶自會拎根棍子出來,喊我回家。她站村口叫:「小狗!小狗!秦小狗!」 「ㄞ!」我應一聲,拔身往家裡跑,奶奶就拎了棍子,隨我後頭慢慢也走回家去。 奶奶的棍子是擺飾,從來沒落我身上,我對它也挺尊重,見了畢恭畢敬,能安靜好幾分鐘。 村子外住一壞大小孩,乳名同是小狗。我看大家那麼的叫,忍不住嘴賤,有一天,我傻不拉嘰好玩的也跟著「小狗!小狗!」喊兩聲。 壞大小孩小狗都走出兩步遠,回過頭,捏緊拳頭,惡狠狠盯著我:「你喊誰啊?」 看來就要飽我小狗頭以老栗子。 我,好小小孩小狗總算聰明,趕緊自辯:「我喊我自己呢!」 他,壞大小孩小狗眼睛鼓溜溜轉了一分鐘,心裡想:這孩子傻了,自罵自,別和他計較,轉身大辣辣走開了。 我心裡自想,我可真是叫自己,沒吃虧,卻嚇了一跳,腿一軟坐路邊大石塊上那兒發楞,順帶定一定神。 奶奶就那時拎了棍子,村子口叫我回家:「小狗!小狗!秦小狗!」 雖然有些失魂落魄,我還是「ㄞ!」應一聲,拔身就往家裡跑,從奶奶的身畔飛也似的繞了過去,有穿越關山的氣勢。 金媽媽正好邊上站著,忙急著說:「小心,小心,別撞倒了你奶奶。」 金媽媽和媽媽可是死對頭,頭天不吵回架,到了二天早上一定會要來一回。什麼事都能爆發一場口水戰,今兒下午才為了我和金家老二小寶兩人爭嘴,兩個媽媽接下來又演了第二場。活像我和金小寶的只是開場鑼,他們的才是主軸戲。 金媽媽是天津人,一張嘴可會說,媽媽那是她的對手。金媽媽奇怪,全村裡大大小小幾十戶人家,就只和媽媽較上勁。虧了媽媽年輕,比她小上八九十歲,跟她耗後勁,抗戰八年,窮比氣長,鬥了個半斤八兩,誰也不服輸誰。 一碼歸一碼,金媽媽對奶奶倒是很尊敬友善的。 奶奶和金媽媽點點頭,仍是不多話,拎了棍子,慢慢走了回去。 天氣漸漸冷了,奶奶邊作包子邊身體內開始拉起了風箱,呼拉拉呼拉拉,愈來愈響愈來愈喨。中秋節剛過不久,一日,下學回家,廚房裡沒有熱騰騰的包子饅頭和花捲──奶奶病得躺上了床。 奶奶毛病多,平常夜裡總是磨牙,搥床,大聲的說著夢話,一些不同白日裡安安靜靜模樣。 新樂戲院每次上演紹興戲,爸爸媽媽的老鄉冷媽媽就巴巴千里的三輪車坐著從八堵來,邀奶奶一起看戲:「奶奶,我的好奶奶,新樂演《打金枝》好幾天了……」 奶奶眼睛發亮,冷媽媽忙又打一陣急鼓,把事趕快要給說定了:「喇叭花(註)的滑稽說得人眼淚水都笑出來了!」拉著奶奶手臂直搖,「要看的,要看的。」 哄了奶奶穿了青色布旗袍出門,聽完戲,末了回來家裡私下她和爸爸媽媽就要說上牽奶奶紅線那回事:「林先生六十出頭,遠洋船員的機工長,人老實,手頭存下不少錢。」 冷媽媽自己是海員太太,認識好多的單身老船員。 那時,爸爸望望媽媽,媽媽就會看看爸爸,好像聽到一千零一夜裡的稀奇故事。 我問媽媽:「奶奶為什麼夜裡老發脾氣?」 媽媽說:「奶奶心裡不開心。」 我問:「奶奶心裡為什麼不開心?我覺得奶奶很開心的啊!」 媽媽說:「爺爺離開奶奶太早吧?」 以前媽媽和我說過,爺爺好早前作很大的生意,騎好高的馬,喝許多的酒,交上一群的男朋友和女朋友,時常不回家,所以爸爸很小時他就過世了。 這個故事,前半部我聽了很是嚮往,我問:「爺爺以前是個花花公子嗎?」 媽媽說:「哎!怎麼能這樣說爺爺!」 我就又問:「爺爺騎得是白馬還是黑馬?」 媽媽答道:「這我怎麼會知道!」 我再問:「爺爺那時交了幾個女朋友?」 床上這時小弟弟哇哇的哭,媽媽邊忙著安撫他,邊還不忘罵上了我:「小孩話不要那麼多!」 這些日子,我在外頭野,天大黑了,沒見奶奶提根棍子出來喊我回去。 奶奶這次病得可真不輕。 林先生的事,爸爸和媽媽從來沒有正經過,倒是正經說上了奶奶病這回厲害了;媽媽給奶奶用上醫務所拿回來的麻黃素。 吃過晚飯,我和弟弟小貓打了一架,家裡幾本小人書翻到不想再翻,我雙手雙腳閒得沒處放,不由自主的朝廚房去。站在廚房門首,房內電燈乍亮間,同以往樣,我見牆壁地上到處爬滿了蟑螂,迅雷不及掩耳的,我的眼皮只眨了兩下,機靈的蟑螂們全就跑得一乾二淨。冷灶冷鍋的廚房裡,今晚沒有任何可以偷撈點吃的東西──半碗一碗的空心菜黃豆芽也找不著──我關上碗櫃門,低頭腳邊卻發覺有隻大膽的也或許反應慢半拍的蟑螂大辣辣的伸著觸鬚東研西究,毫不在意我在他身邊妨礙著他的探索。我的不滿有了發洩出口,用力一腳我踩在它的身上,再拿腳後跟壓著它的已經扁平的軀體,地下來回碾磨了三四回,一坨模糊的蟑螂看來再不得活了。 我心中殺意大熾,今晚決定要將廚房裡的蟑螂都消滅了才要罷手。屋裡的破爛全搬了開來,有一兩隻機靈的蟑螂覺出苗頭不妙,撲簌簌的展起翅膀,從我頭頂飛出屋外,其它的划著他們六條短腿往四處亂躲,雙手難顧全滿地爬的蟑螂兄弟們,我連腳也用上了,漏網的蟑螂數也數不清。 握緊的蟑螂在我的掌裡不安的蠕動,鬚和腿刺得我手心發癢,我往空曠地方狠命一摔,趁他被跌得鼻青臉腫,不辨東西南北之際,趕上前重重補踩上一腳,見他肚破腸出,才換上另個倒楣傢伙。不知不覺我在廚房的殺戮時間有了個把鐘頭,蟑螂死得死,逃得逃,還遺下滿地的屍身。蟑螂明日還會再來,這地上的屍身卻也不用管它,像兀鷹一樣,螞蟻的斥候很快就會發現它們,隨後來的大軍,明日一早前就會搬運一空。我有了倦意,眼睛再睜不開,這手上黃黃白白,聞來很有些奇怪的蟑螂體液,只好等到明早起床再洗它一洗。 我趴在床上,一轉身呼呼睡去。 晨色泛著暗青光,天矇矇亮,月亮還沒落山,我就起了床。空氣裡有饅頭的香味,我探頭往廚房裡望,竟然奶奶裡頭忙著,煤球爐上置著蒸籠,一屋子的氤氤氲氲。地面上一隻蟑螂的屍身也沒見著,昨晚上果真讓不知道是紅螞蟻還是黑螞蟻的大軍搬得一乾二淨。 看見我,奶奶從青布大掛裡摸出了伍毛錢,未開口先咳三兩聲:「咳咳,小狗,村口炸油條鋪裡買根油條去!」 「奶奶,你病都好了。」我有些懷疑的問。 「都好了,咳咳,快去,饅頭就要蒸好了,熱饅頭夾了油條好吃呢!咳咳。」 呼拉呼拉,呼拉呼拉,奶奶身上那拉風箱的聲音果真聽來小了許多,我不由高興起來,接過了那個銅板,正要跑出門去。奶奶叫住了我:「小狗,你手怎麼那樣難聞……咳咳咳咳……先洗一洗去。」 我抬起手聞聞,果然有蟑螂味,到底今早起來還是忘了洗。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正要拔腿走,奶奶又叫住了我:「手指甲也長了,記得回來讓我給你剪一剪。」 註:民國四五十年代台灣越劇名丑角 2012.12.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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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