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中入學前，私下和自己有個約定，「英文要認真地學習」；雖然沒和任何人提起，他很有斬釘截鐵的決心。英文是科嶄新學問，從來他沒接觸過，模糊的感覺裏衹是說不出來重要，未來的人生和它有上莫大的利害關係。那些天，遇著的長輩也全都說：「要念中學了啊！中學校裏有門英文科，那可是挺挺要緊的，一定要把握好。」帶點羞澀，他點點頭，暗暗地更堅定了努力學習的心念。

註冊日發下的英文課本，當天回家他緊忙打開了看。第一課那頁，簡單地印上了短短的兩個句子：This is a book； This is a pencil。嗯！英文不難，book，b,o,o,k, b,o,o,k,他一個字母一個字母背誦了幾遍，將book記了個實實在在。放下了心，也放下了課本，他改拿起閑書，心安理得地一本本閲覽——當然間歇時，腦裏仍不忘，b,o,o,k, b,o,o,k,地暗誦幾回。

焦躁不安地，他等著上第一堂英文課，面對個全新未知世界，惶惶中還帶些許期盼。教師進教室了，是位男老師，他有高高的身材，白皙的皮膚，以及一頭的捲髮——教英文的果然不同旁樣科目的老師，真還像個外國人；就是名字也洋人似的，因而他牢牢記住了老師的大名：任大衛。

任老師的第一堂課都講了些什麽，他全忘了，卻衹記得老師説：「…博克…彭守…」。
「博克？」他純潔無邪的小小心靈一時被豬油懵得千分萬分地糊塗，彷徨無措地完全失了學習方向，「 b,o,o,k怎麽成了博克？」
學習英文的路程剛一起步，他面前就橫了座大山，遇到了簡直無法邁步的重大挫折。

老師開始了音標教學，這二十六個字母都還沒有記明白，如萬馬奔騰來的萬國和KK音標符號，在他早已創傷纍纍的心靈上狠狠又補上致命一刀。課本内沒有啊！這音標哪裏鑽出來的奇怪東西？他灰心極點，全無鬥志，「英文要認真學習」的秘密約定，輕烟似地散入虛空。

失了決心、信心和用心，他的英文成績讓他的父母生起煩惱心。父親決定進行損害管制，閑暇時，放下武俠小説，改拿起教鞭，親自做起家教。
「a 念“啊”；b 念“伯”； c 念“克”； d 念“德”； ……」父親的教法有些怪，似乎和萬國和KK音標全搭不上邊。
「跟著我念。」父親指著紙上的b 說，「伯……伯……。」
「八。」他跟著念，心裏帶著懷疑心。
「伯……伯……，不是八。」父親更正了好幾回，他依舊「八」「八」的發音。這使父親沒了耐性，發起脾氣。
受了責駡，他抽抽搐搐地細聲念：「怕……怕……」這音又差了幾分。

父子間的糾纏迎來了正在附近游蕩的鄰居小學生，隔著窗子，這女孩子睜大眼睛瞧著父子的各自「八」「伯」堅持，忍不住說：「伯……伯……。」聲音輕脆地有如百靈鳥兒。
「你看人家阿梅一個小學生，都比你念得好。」父親稱贊起多事插花的女孩。
他的委屈眼淚，終于同斷綫真珠般不停地落了下來。

他的遲鈍笨拙促使父親不久就放下教鞭，棄了損害管制的企圖，重和臥龍生進行心靈上的交通。同時間，他亦全盤放棄了英文，放棄了雄心和熱心。每學期領到的英文教科書，學期底仍然散發著新書香；課表上的英文課，他見了就發怵，衹有自習讓他歡喜，整堂的50分鐘時間，他放縱地呆坐冥想。

他的英文課——從此后——幾乎沒及格過。初中三年級時，他父母重啓了新的挂心：即將高中聯考，但他的英文成積爛泥敷不上墻。聽聞英文陳老師開了家教班，他們燃起新希望，急急夜裏送他去了老師家。果真補習用途大，頭回他覺得英文簡單，内心竟生出無比的高昂學習興趣。月考時，并發覺考題前晚老師全都曾一題題細心指導過：他下筆如行雲流水，答題心無窒礙，無窒礙故，考卷獲得了98分——從未得過這樣的高分數，卻真實地在眼皮底下發生了,世事真是奇妙。

他的家庭并不豐饒，嚴謹來説，很可以用上貧窮困苦的這類形容字眼。既然有了98高分的成績，他父母認爲他的英文已有了偉大的進步，就省下了因縮衣節食硬生生擠出來的那筆獻給補習老師的贄敬束脩。當然，沒有了老師的家教，他和他的英文重又回歸去了幽谷溝壑。

許多許多年后，直到今時，他徒然地仍爲著英文在幽谷深壑裏閉眼摸索。

2016.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