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魚

車子騎到中轉點的漁港辦公室前面時，雲層終於大度量地讓陽光露了臉。憋在這些灰不灰白不白的玩意背面大半個午前，太陽這時忍不住，懷了些怨氣似地，將熱和光任性的四下潑灑。沿海岸線踩了近兩小時的車，一早的雲騰霧罩冷空氣下，我仍出了身汗，這會兒氣溫陡然升上來許多,不得不喘下氣，喝口水，暫避一避那熱。

車子橫桿上，我剛掛好那水瓶，抬眼見一板告示立前面不遠碼頭公用厠所旁。
「Ｄ６，石王文王，五元。」往前走幾步，我立告示前，小聲讀著板上寫了的這行歪歪扭扭漢字，冒著熱氣的腦袋絲毫不能解碼出這說上的是哪樁哪件。
正琢磨什麼意思，解惑的人來了。
「石斑五元，價錢倒真不錯。」身背後響起個女音。
「Ｄ６碼頭。」這次換了男聲。
男女兩人急忙忙就往大海那方向去了；我推了車老實的緊跟著，邊心裡想：「漁人打漁打得好，這字寫得可真差勁透了！」

Ｄ６碼頭果然泊了艘漁船，船首岸上擠滿看魚買魚人們。我慌慌張張地將車鎖好，頭盔也沒摘，急趕前湊熱鬧。
「小了點。」那個女人這次擋在我的身前，語音裡聽出來有些惋惜，有些懊惱。
「來晚了，斤兩重的全都讓人挑走了……下回得要早點出門。」和她結伴的男人接著話。
兩人悻悻離開，他處去尋艘漁船拜訪，這就讓我站在了碼頭水湄前，清楚見著船底艙內幾條小魚水中活潑游著。

漁夫將一袋魚交給一個大肚子懷孕女人，她歡歡喜喜提著走開。漁夫一壁收了錢放進褲口袋裡，一壁瞥見我大太陽戴了個頭盔，呆頭呆腦那裡看魚，親熱地就抓緊了我右臂膀，指著魚說：「先生，今早剛釣上的石斑，漂亮喔！看看多生鮮活潑。我急著回去看球賽轉播，NBA聯賽，剩下四條，合起來至少有兩磅多重，半買半送，六塊錢，全給您了。」
　
「魚如此新鮮，價錢如此好，別錯失了這機會。」我的心竟在陽光下明目張膽的使壞，教唆我作件我不該作的蠢事。
「今日只騎了一半路程，太陽底下，掛在車把下的活潑小魚兒，就算冰鎮著，兩小時後，一定曬成了魚乾！」冒著熱氣的腦袋卻發出清清楚楚的警示。
我落入兩難的困境。
「這魚絕對不能買。」我明白起來，正準備走開，腦中卻靈光突然一閃……，
「五塊錢，好啦！可是我衹要你三條。」
「？？」這是什麼意思呢？漁夫一下子懵了，說不出個字來。
半晌方才回過神，說道：「……只是那一條留下來也沒用，你還是拿去吧！」
「謝謝你，我不要。」我挺乾脆的回絕了。
漁夫再不囉唆，心裡嘀咕遇上了個心理有疾病的人。
他正要掏塑膠袋裝魚，我倒又開了口，如同環保人士在超市和結賬員說話：「我不需要袋子！」
「？？」漁夫又懵了，第三回說不出個字來。

口袋裡我掏出了新綁約獲得了的那款最新手機，機面上瞎摸一氣，又按下個暗鈕，待機身側面彈出個小小抽屜，方一尾尾指著魚，讓漁夫抓在我的面前。
「麻煩你，幫個忙，把魚的嘴張開，愈大愈好。」

漁夫抓起最大的那條魚；魚，心不甘情不願地在他的手裡掙扎，並被迫大張開了嘴。打開的小抽屜內藏了三粒如綠豆般大小的扁圓餅狀金屬粒子，我小心捏出一粒金屬綠豆投進了魚的嘴裡，魚眼木然的瞪著我，面無表情地吞下那粒綠豆，也不知心裡是歡喜還是不歡喜。確定可憐的魚達成了我的期望，我和漁夫說：「把魚放回海裡吧！」
「先生，你說什麼？」原計畫再也不想和我說個字的漁夫，禁不住脫口發出了疑問。
「哦！我說，把魚放回水裡。」

漁夫將魚拋進了水裡，活似丟了枚滾燙的紅薯；魚快樂的游開，轉眼就消失在水面下。
「我還要這一條。」
漁夫沒有反應，頭顱和眼神依舊追望著魚消失的那個方向。
「我要這一條。」我指著艙內水裡現在升級成了最大的那一條魚，重說了一遍。
「喔，喔。」可憐的漁夫肯定是讓我弄糊塗了。
這魚受了和第一條魚的同樣待遇。

三尾魚與我道別後，漁夫及幾個無聊的旁觀者仍然一動不動地獃立著好大一會，僅有那尾寂寞的魚，自個孤獨地，在艙內不停「魚游向艙東，魚游向艙西，魚游向艙南，魚游向艙北。」打破了這世界的靜寂。

這個用來輔助車友們互動的的ＡＰＰ果然巧妙，雖然頭一回使用，我倒頗能得心應手，毫無障礙。我見手機螢屏上三個光點分向三個不同方向移動，急忙又按鍵又觸屏的，費了好大勁地將那三個點全都集攏了，並對準了我騎車的終點設定了牠們的前進路線。我滿意的嘆口氣，跨上車子，準備好重上征途，往回程路上走，那時方才發覺找不到我的寶貝頭盔。我折騰了一晌，才明白從來一直好好地戴在自己頭上。

大軍終究開動了，我的心境仿若拿破崙將軍率領著六萬軍士飛渡阿爾庇斯山。這樣子每騎上四五分鐘，我就停歇一會，立跨著車子掏出手機瞥一眼我魚兒大軍的行軍狀況。「All is well!（狀況良好！）」，直到最後快到終點時，就發覺兩個光點竟然不聽號令，改了行進方向，漸行漸遠。我使勁發出的藍芽新型訊號也招不回他們歸隊。那光點最後消失在螢屏之外，ZOOM　OUT至最大的比例尺也尋找不著他們的蹤跡。

被殲滅了兩個軍團，我指揮著碩果僅存的孤軍，悶悶不樂往終點蹬。路途中我自以為是的下了結論：可憐的魚兒一定是在行進中讓不知名的大型海洋生物給生吞下了肚，這可惡的生物體積巨大，藍芽新型訊號力道不足以驅動指使，只好眼巴巴看他犯下重罪，得意洋洋遠颺他方。

大約中午時分，我率殘軍到達了目的地──停車場邊的那個沙灘公園。一個嚴峻的新難題即刻浮上檯面：如何將魚從水中撈捕上來？我腦子轉了幾轉，最終決定讓魚也在水中轉上幾轉。我開始在螢屏上用指頭畫上圓圈，魚亦在淺水裡游起圈子。我畫得圓，他游得圓，我畫得快，他游得快，我停會兒，他亦停會兒。當我的手指開始痠痛時，魚亦再轉不動了，翻起白肚子，浮在水面上。我捲起褲管，脫下鞋子襪子，涉水將他抓進手掌内。

不知什麼時候，我身旁站了個小男孩，瞧我活生生的逮了條大魚，不禁瞪大了眼珠子，臉上還顯出神奇的顏色。我離開淺海水裏，上了沙灘時，他不由自主地倒往前走了兩步，專心望著水底，希望這裡哪裡也蹦出條魚來。

「幾米，我們要吃中飯去了！」他如此的專注，以致他的母親都走到了他的面前，如此大聲地叫喊，竟都沒聽見。他的世界這會兒只有水底的那一片天。
「幾米，媽咪給你叫炸魚片和薯條。」
幾米依舊望著海草晃蕩著的水底。
「幾米，你聽媽咪說話嗎？」母親終於生氣了，強拉著他的手離開了那片淺水域。
兩人下半身全濕漉漉的，逕往停車場走。在母親的拉扯中，幾米的身體成了扭曲的半蹲半躺姿勢，抽不冷登地，他哭喊一兩聲：「我要抓魚，我要抓魚，……」那隻自由的手還配合著在空中亂舞一氣。
母子倆糾纏不清地經過我的停車位時，正將自行車放上車架子的我，還聽到他抽抽噎噎的說：「魚，魚，我要魚……」

飧桌上，那尾魚煮成了盤中餐，滋味果真鮮美可口，只是份量不夠塞滿我的牙縫。嗯！我的牙縫誠然是濶寬了些──不過不是早定了牙醫的約，這再兩日就要去植牙的嗎？



2014.0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