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屬信口

We will rock you（我們將揍扁你）

「賈探春！賈探春！探春第一！探春第一！」
「探春！探春！」
「探春！探春！」
台上評審團一宣布了獲獎者，散坐台下的大部分群眾即就激動地立起身，炸鍋似喊出心中的不滿。音量實在大，起來得突然，幾隻在廣場裡人群中大搖大擺地上走著的肥鴿子，「嘩」一聲飛上了天。頭一回，唉呀，可真嚇壞了這夥天不驚地不怕的廣場小霸王。
「安靜！安靜！請安靜！」活動的副評審員，長一副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身材的小鎮鎮長忙從台上評審桌後站起來安撫，動作急，坐著的椅子「啪」一聲往後倒，卻也顧不着扶將起來。
「坐下！坐下！請坐下！坐下好説話。」他平伸出雙手，掌心凌空上上下下不歇地虛按，讓激動的大夥坐下──別說我這兒講洩氣話，他這番手勢及努力真是沒絲毫點效用。

「探春！探春！探春小姐！探春小姐！」宣洩著不滿，台下的叫囂似乎更上去了幾個分貝。
鎮長漲紅了臉，額頭冒汗，啞着嗓子重複他那兩句毫無用處的吶喊：「安靜！安靜！請安靜！」，「坐下！坐下！請坐下！」。
不知誰帶開頭，亂叫亂嚷的雜音裡，夾雜了「We will rock you」的調子。
「探春～～探春～～We love you ～～～～」
「探春～～探春～～We love you ～～～～」
原只侷限在一個小角落的微弱聲音，深掩埋在亂七八糟的嘈雜内，慢慢就擴大了範圍，如同池塘水面上一粒小石子激起的一個小小波紋，它逐漸愈圈愈大，不一會兒，全場都搖擺起身子，朝天揮舞著手，頗整齊劃一的合唱上那激昂調子。閑問一句，看過《A Knight's Tale》這電影嗎？對了，就是島上翻成《騎士風雲錄》的那部，戲裡的英格蘭武士，騎著高馬，端了長木槍，死命地直往前衝，目的也祇不過就是要將對手撞落馬下來。或許你也仍還記得電影裡頭賽場上觀眾加油的那幾幕吧？高高矮矮的男男女女，唱著就是這曲rocking you，真熱鬧啊！依我的淺陋見識，支持探春小姐的群眾表演可真不比電影裡那些專業演員差。

小鎮真小，高亢的歌聲就將各個角落裏的遊客都招喚來。唉喲！魔鏡和黃銅像前排得老長的隊伍，一動也不動，絲毫不受影響──「We will rock you」的火熱，比較起這裏給出的誘惑，層次上可弱了好幾個等級。雖然兩處都排著隊伍，一眼瞧去，挺涇渭分明的，魔鏡前列隊的多大半是女性，就是有那麼一兩位紳士，亦是受了羞答答女伴的吩咐，替代她們來問問鏡子：到底誰是世上最美的女人。這最美女人頭銜的提問，雖然排隊的女人均稱僅是「問着好玩」，心裡卻都指望自個的芳名就是那魔鏡要給的標準答案。至於黃銅像前，隊伍稍稍短些，的確全擠滿了清一色男人，問着升官發財的機會、女友變心的或然率、或者下個月選舉當選的可能性。關於世界和平或者國家強盛的方策，自初始起沒一個人問起。魔鏡閃著白光，另一端的黃銅像「輸人可不能輸陣」，不停的噴火，冒着煙，鼓搗出大聲響；雙方努力的吸引男女加入各自隊伍，這兩行列的等待時間自然就愈發的漫長了。

如同海浪般的rocking you歌聲，仍然不停歇地一波波往評審台上衝擊，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身材的鎮長意志如此地終究被打垮了。眼看他滿頭滿臉虛汗，即將撐不住場子，主審包黑爺轉身和站他背後的王朝馬漢使了個眼色，面無表情的兩人即刻張開了嘴，對著台下的群眾「哇呀呀」的吼了三聲。王朝馬漢這些年同專家練吶喊，雖然沒到專家的那個水平，成績卻也不容小覷。石破天驚的嚎聲一出，「We are rocking you」的浪濤即時退去的乾乾淨淨，廣場安靜地偶爾除了有老爺爺老奶奶的一兩聲乾咳，真正樹上落下根葉兒全聽得清爽。

「大夥對這個結果不滿意，包某明白，然而各花入各眼，天下事對錯難說，這次的冠軍關二爺先生，是我們這幾位評審……」說到這兒，包黑爺和坐他兩旁的鎮議會主席、鎮醫院副院長、鎮警察隊隊長、鎮消防隊隊長、印刷工會理事長、書商代表會會長、出版業聯誼會主席一一點首致意，自然這裡頭也包括了正冒著虛汗的鎮長先生。他正扶直椅子，坐定下來，褲口袋内還掏出手絹搽哪滿頭滿臉的汗，「這次選拔是依據原先決定的評分項目，一項項公平嚴謹記分。評分項目，早已公知大眾，包括：被提名人在書中的耀眼度，讀者對被提名人的喜愛度、被提名人的世俗知名度、該被提名人所在書籍的市場流行度、該書籍的銷售量、等等等等……」

度度量量說到這兒，包黑爺歇口氣，端起給評審員準備的咖啡飲了一小口，卻即刻放下手來，原來咖啡早失去溫熱，味道入嘴差透了。包黑爺用了半口不該用的咖啡，皺皺眉，接著說：「包某知道《紅樓夢》這書年來大紅，周邊商品賣得好……我們也知道大家喜歡賈探春小姐，然而賈小姐進入決賽是主辦單位的一個失誤，包某願代主辦單位給大家公開道歉……」
話還沒說完呢，場下有人打岔：「這是男性沙文主義的表現，打壓成功女性的活生生例子！」說話的一定是個女權活躍分子。
坐一旁冒著汗，萎靡不振的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身材鎮長，聽了這話不由有些動氣，臉再度漲個通紅，駁斥著：「這位小姐，你話說得有些不公正，去年的冠軍恰恰是位女士。」
「噓！」
「噓！」
到底不比包黑爺，場下的人沒敬畏心，四處噓聲大作。
「唉呀！這回請了包黑爺壓陣，效果仍然有限。」鎮長的手絹就這會兒功夫已成塊皺巴巴溼淋淋布頭，他一把塞回褲口袋裏，「年頭變了，大夥自由民主，時時刻刻『誰怕誰啊』掛嘴上，唉！包爺主持會議，不公平的話照舊有人說。」

鎮長他就是那麼想着的。

One village one product（一鎮一產品）

鎮長──嗯！說得正是那位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身材的鎮長──領導下的這個小鎮集聚了多家出版社，具體說來全國五六成的出版社聚在這方圓不足兩平方公里的區域內。圖個近水樓台的方便，鎮內亦登記經營着眾多的印刷廠和大大小小書店。人心想法個個不同，上頭我聽聞來得這說法，常有好辯的人跳蹦出來持相反論調，大聲嚷嚷基於印刷廠的在地，方有出版社和書店進駐鎮內拓展業務。是非對錯，先有雞先有蛋，連任多屆的這位鎮長亦被鬧得頭昏眼花，以至他手頭就是真有正確答案，亦不好理直氣壯說個明白。

網路橫空出世，隨後跟着來的智慧手機，殘忍地打破鎮上桃花源似生活。人們忙上社交網站，滑手機，玩電動遊戲，熱衷在網站上胡亂以管窺豹般地發表言語。虛擬世界像首都市銅板大樓的新年煙火，璀璨熱鬧；人們從此再不讀書，小鎮如同秋天裡被擱置在櫃子暗角裡的一臺電風扇，冷清清地和蜘蛛網作著伴。

近些年情況更形慘澹，出版業倒閉一半，多米諾效應，許多書店和印刷廠亦跟隨關門收了業務。小鎮稅收減少，影響鎮務運作，鎮長的焦灼盡現臉上，卻也無計可施。一日，上級政府來了紙公文，主旨是：為貴鎮仍無推行「一鄉一特產」活動，請查照盡速辦理。上級既然交待，這事不能不應付，鎮長召開了鎮務會議，窄小的鎮政府會議室擠滿了各課室的參加人員。
「三年前，這個特產活動公文初初發下來，鎮上別說什麼冬瓜、榴槤、波羅蜜、甘蔗，就是綠豆、芝麻、奇雅子也生不出半粒。巧婦……什麼難炊的，沒本錢辦這活動啦，就拖下囉！」鎮行政課長首先說明遲遲未推行的原因，是好是壞，先撇清了自己的責任。
「鎮南方有幾畝地瓜田，在現存的基礎上，擴大種植範圍，推廣地瓜如何？」有人發表了自身的看法。
沒人答腔。這提議有些荒唐，那人「嘿嘿」乾笑兩聲，怪不好意思的。

「……」
「……」
「上回去國外旅行，來到個小鎮……」大學研究院畢業兩年的年輕行政課課員突然開口講古，似乎是個有趣味的故事，大家都傾了耳，坐正着身子聽，「滿鎮都裝飾了專屬於女巫的魔法物件，店裏賣的也都是有關女巫的商品；幾條大街上，每個拐角處都站個女巫裝扮的年輕女孩，發着傳單，邀請過路的旅客餐廳吃頓飯，商店買減價的紀念品，或者博物館購票參觀。」
「我知道我知道，」年輕的財政課課員熱情地附和着他年輕同事的發言，「幾百年前，那個小鎮發生過女巫事件，冤枉絞死了許多男女，轟動一時。」

年輕的行政課課員有一腦子的鬼主意，書本翻得也勤快，同事們全喊他「伶俐蟲」，以至於大夥都忘了他還有個本名吳三省。「伶俐蟲」和「精細鬼」風幫火，火幫風地綁在一條繩上兩蚱螞；小鎮政府有了「伶俐蟲」，當然不能沒有個「精細鬼」，年輕的財政課課員總是幫襯著吳三省敲著邊鼓，當仁不讓的取去了「精細鬼」名號。這當口兒，我得要舉個國產電影的例子了；周星馳的《功夫》大夥一定看過，或許還看了好幾回。內裡跟著「伶俐蟲」周星馳跑進跑出的那個小大胖子就是「精細鬼」。我打得這比方或許有些不太恰當，總之，大約，就是這麼個意思！

「伶……，咳咳，小吳，你的建議？」鎮長被挑起了興趣。
「伶俐蟲」先朝「精細鬼」展出抹一閃而逝的微笑，表達情意相挺的感謝，說：「沒有農工產品，鎮裡也可以推廣『ＯＴＯＰ』的。」
「『ＯＤＯＢ』？」有人捉不住頭腦，也沒有聽清楚話，瞎問一氣。
「噢！對不起，『ＯＴＯＰ』，就是『一鄉一特產』的英文縮寫。」
「喔！喔！」發問的人應了兩聲，也不知搞明白了意思沒有。
「鎮裡多家的出版社和書店有悠長的歷史，全國民眾也知道本鎮是出版印刷的樞紐，我們現成有那麼優渥的條件，為什麼不朝這個方向去推廣？」
「這個點子好，我喜歡。」精細鬼的邊鼓咚咚地敲響，「有文化，有氣質，比起許多鎮裏一窩瘋地開辦同性質的夜市廣場，賣些蚵仔煎、大腸包小腸、炸鷄排，真正天壤之別。」

參加會議的人們落入了思考中──有幾位正作著白日夢，不露神色地亦表現出深思熟慮模樣。
「很多事可以作：我們可以舉行書展，設立博物館，一年一度的觀光周，……」
這一說，鎮長的疑慮消失了：「這些主意很好，鎮政府有義務幫鎮內的出版印刷及書局他們一把，幫他們其實就是幫了自己，別忘了他們是鎮上財路的來源……具體做法那就麻煩行政課列出個草案來，我們再細加討論，散會。」
参加會議的人正要起身離開，鎮長又添上句：「上級政府對這事在財政上還撥了筆不小的款子，不用白不用！」

Cosplay（角色扮演）

一年一度，為期七天的小鎮嘉年華會大張旗鼓的展開。基於低俗文化「角色扮演」的流通，小鎮頭些年的活動也追著這時髦轉悠。幾天會期裡，鎮上商店內、旅館裡，餐廳間，大街小巷各個角落擠滿了爲小說及故事書中各色各樣人物「角色扮演」的觀光客，活絡了小鎮的經濟，達到了預期目的。

嘉年華會第七日，也是最後一日，主辦大會宣布得獎名單，活動達到了最高潮。約莫中午時分，人群擠到頒獎台前，現場搶看本尊將獎牌以及一筆獎金頒給「角色扮演」本尊模樣的獲勝者。這是個成功的活動，許多大學的市場推銷、廣告及公關課程均曾取來作為案例，課堂上討論了好幾節課。但是這樣的活動，並沒有進行幾次，即就半途而廢，腰斬告終。口碑不是不佳，成果不是不好，問題在於預算，小小的鎮政府財力有限，錢字擋道，不得不忍痛放棄。

小鎮政府的檔案室裡藏有那麼一卷標題為《嘉年華會：角色扮演》的卷宗，內中記載了歷次「角色扮演」活動得獎人的名單。容我將它抄下來諸君瞧瞧（基於保障得獎人的私密權，有關人的姓名住址職業等等資料不在這裡公布了）：
　　丁亥豬年，綠巨人浩克；
　　戊子鼠年，梁山伯與祝英台；
　　己丑牛年，風塵三俠；
　　庚寅虎年，白雪公主故事的七小矮人；
　　辛卯兔年，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

聰明的你一定從名單中發覺得獎人數歷年來呈上升趨勢，當然参賽者亦瞧出了這個現象，歸納出團體組較宜出線，且人員愈多機會愈佳。

壬辰龍年初，鎮長受邀參加一位鎮民娶媳的酒宴，坐上首席。旁邊恰巧就是鎮議會議長紅派大老林生元。兩人都致了辭，不外花好月圓，早生貴子。講完話下來，坐聽旁人發表高論。這接下來的幾個貴賓長篇大論，無休無止，兩人忍不住悄悄接上了嘴。
林生元問：「今年嘉年華會又透支了？」
鎮長嘆口氣：「各分項活動倒都能收支打平，有的還有些盈餘利潤。就是「角色扮演」一項嚴重超支。」
「負擔４１名頒獎者的交通及住宿費用的確是一筆大開銷。」林生元皺了皺眉頭，帶了點悲觀的語氣說，「對照歷年的得獎結果，今年不定就選出了個水滸１０８將。」
會場想起了大聲鼓掌，討厭的演說者終於下場了，餐廳開始上拼盤，場地一陣乒乓聲。
議長想了一會，說：「今年不妨限定個人參加，開支問題這樣不就解決了。」
「喔！喔！不行的，行之多年，不好變更了……再說團體參賽者人多，加上捧場的親戚朋友，那可是一股龐大的商機。」鎮長趕忙解釋。
桌對面男方主婚人客氣的招呼著鎮長和議長：「請用，請用。」
「謝謝，謝謝。」鎮長應付著男方主婚人，轉頭又和議長說，「就是這個原因，幾年來，一直讓團體組出線，卻哪知會成為這樣的結局！」
「１０８將也就罷了，如果來得是斯巴達三百勇士、田橫五百烈士，甚至守四行倉庫的八百死士，那不要用盡鎮政府兩三個月預算。」議長出版商出身，很讀過幾部書。

兩人默不作聲的吃了拼盤內的幾塊五顏六色。
「林議長，你看，是不是需要換個活動方式了？」鎮長剛吞下片肴肉，問。
「是啊，是啊，我也這麼想着！」
有人過來敬酒，宴席才開始，滿臉就紅通通的，口齒倒還清晰：「鎮座，議座，今天這場合怎麼談起公事呢？喝酒，喝酒，一人三杯。」
鬧酒的來了，亂糟糟中，林生元趕緊搶著把話說完：「那麼，我們就決定了，我同尤議員先打個招呼，大夥研究研究──三個臭皮匠，能勝過個諸葛亮──研究個最好的結果，讓今年的活動更加鬧熱趣味。」
鎮裡紅白兩派，尤阿辰議員白派大老。紅白兩派雖然經常爭得面紅耳赤，鎮上的大事，倒有個好處，雙方常能拋下黨派之私，實心實意的為民眾着想。對比鄰近幾個鄉鎮，祇為了一派之利，兩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鬥爭，正經事反擱一旁，無心理會。

sleeping beauty and barbarossa（睡美人和紅鬍子）

壬辰龍年活動的主題是：「票選小說中睡眠時間最長記錄的人物。」

經過公告，接收申請，篩選，遊客手機投票，最後進入決選的幾位先生小姐是：
１．睡美人，
２．觀棋爛柯的王質，
３．陳摶老祖，
４．德國民間故事裡的牧羊人Peter Klaus，
５．美國小說《Rip Van Winkle（李伯大夢）》的李伯，
６．腓特烈大帝及他的一千名鐵甲武士。

噩夢成真了！換了活動方式，再不玩「角色扮演」，這得獎人看來仍將是個破歷史紀錄的龐大團體。

公佈得獎人的頭一晚，主要工作人員擠在鎮政府機密小辦公室裏開了個緊急會議。
鎮長氣急敗壞的說：「真是歹命註定，逃都逃不掉，鎮政府這一回肯定要破產。」
見大夥一籌莫展的全作鋸嘴葫蘆，他只好對着「伶俐蟲」，求救似的問：「小吳，１００１份的交通及食住開銷，加上有的沒的，鎮政府怎麼負擔？」
「伶俐蟲」將名單瞧了半晌，笑瞇瞇的就說：「鎮座，沒事，這紅鬍子雖然從十字軍東征一直睡到這時候，可不是一覺下來沒醒過。時不時他會起床，讓人查查山巔上烏鴉是不是飛着！」
「喔！」大家聽了都鬆口氣，室裏氣氛明顯輕鬆許多。
「這獎那麼就頒給陳摶老先生了……你們看怎樣？」鎮長徵詢大家的意見。
「鎮座說得錯不了；陳摶老先生真正名至實歸。」大夥都附和着。
「陳摶老先生是該得這獎，……」「伶俐蟲」先同後異，證明還是個會說話的人，「但是資料顯示，全國還沒有任何地方選個老頭作觀光大使的……嗯！我看睡美人小姐倒是不錯的人選，對推廣宣揚有加分作用。」
「可是睡美人小姐睡了僅只一百年，不夠長啊，這獎怎能頒給她？」
「……」大夥又全都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再做回鋸了嘴的葫蘆，閉緊口，你看我，我望你。
「遊客要鬧，讓他們鬧去，發洩一下情緒，對各方都有益處！」解鈴還須繫鈴人，「伶俐蟲」狡黠的說，「群眾是健忘的──終究因為不是切身的利益，過一晚，肯定沒事。」
「會有哪個在乎一糟老頭子？老先生的粉絲一定不多。」「精細鬼」適時的又敲起邊鼓，「現成的正妹不用，幫替鎮裏招攬觀光客衹會多不會少，錯過了要懊悔。」
幾年下來，「伶俐蟲」和「精細鬼」兩人都沾染上了些老狐狸騷味。
「那麼就決定了，得獎者睡美人。」鎮長瞧來有些咬牙切齒的，「硬要問原因，就統一口徑回說：婦女保障名額。新聞記者要寫，讓他們寫去，吵得愈兇，這宣傳的效果愈大。」
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身材的鎮長，這幾年折騰下來，果然上道了。大夥眼裡因而有了些雄壯威武的氣概。

Oracle of Delphi（德爾斐的神使)

癸巳蛇年的春節剛過，小鎮政府開大門上班，委託調查社所作去年活動的電話問卷結果就到了鎮長手上：百分八十二的回答是正面的，不滿意的地方不是沒有，最受嚴厲評批的就是睡美人選上了主題角色。然而果真如鎮上工作人員的預料，事發當時鬧了一陣，天一黑，擠在長車陣內，遊客惦念緊趕著家去洗洗刷刷，俾便早點上床睡覺，明日好該幹啥幹啥，陳摶老先生和睡美人小姐已早丟到腦後。隔日，各大新聞媒體雖然多少登載了某些群眾怨言評審不公的消息，反倒挑起更多人們的好奇，都決定了這樣子的熱鬧不能錯失，明年非得來小鎮觀光一回。報告因而預測今年參加的人數將比去年增加約二十個百分點。熱鬧風光下，鎮政府不知道的是背後的暗潮洶湧，有個人民團體也盯上了這個好場所，正在社交網站上串連，現成要借用這個機會表達出激烈意見。

依據調查社的建議，鎮方延續去年的活動方式，很快拍定了新方案的主題：「我最欽佩的力爭上游的二哥」。拗口的活動主題，隔兩天，成了「我最欽佩的力爭上游的二哥二姐」。這「二姐」兩字是謹慎考慮加上的，對照事後發生的一些糾紛，這次訂正還真沒做錯。你別嫌這主題有些拗口，主辦者還覺不夠，過了一兩個月，又加上了個副題，這回用上了古話：「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中學校都不教古籍了，文案只顧著古雅，人們了解不了解竟然全沒考量。這加添副題另有個小道説法，那日公佈主題后，明顯反映出鎮政府員工文化素養的一般，爲了改變這種印象，緊急加了個文皺皺副題，修補外人的觀感。

選上這個主題，我個人覺得鎮政府一方是騙騙人們讀一兩本書，一方順勢推銷鎮內書局的庫存書籍。你瞧古今中外的文學創作，哪本不呼應三法則（Rule of Three）的道理，成千累萬的和「三」這個數目字夾纏不清。小鎮避重就輕，捨繁就簡──唉！怕不這又是「伶俐蟲」出的鬼點子──不論「三月不知肉味」、「今以君之下駟與彼上駟，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也不提「三打祝家莊」、「三請諸葛亮」、「三調芭蕉扇」、「three's company」、「three kings」、「three idiots」、「three Amigos」、「the three stooges」、「the three caballeros」，只說「三兄弟」、「三姐妹」、「三個公主」、「三個王子」、「三個兒子」、「三個女兒」、「三隻小豬」、「三隻小熊」。聰明的諸君一定早瞧出苗頭，三人行中，這夾中的老二僅是為了增加情節效果，提高氣氛熱鬧，出來露臉跑圈龍套，鋒頭總是歸於老大，不然就是小弟的專利，難得一兩個例子，冒出了尖，卻依舊不能獨佔鰲頭，不過與老大或者老三爭了個並駕而驅的局面。

這個有些彆扭拗口的主題活動，細節還沒半撇，離舉辦日期也還有八九個月，廣告已經排山倒海的在網上大肆宣傳。聲勢和近來同「老鼠和野鴨」公司廣告新片《外星球戰爭續集》不遑多讓，拍不拍得出來還不十分確定，大鑼大鼓打得喧天價響地天下人全知曉了。

鎮政府為了避開去年審判不公的批評，決定還要請個有公正聲望的人出來主審，免了去年的那一點雜音。鎮民們聽了這個傳言，沒事聚在一起閒磕牙，就替鎮政府出主意。
「邀請包青天包公擔任主審員，大家覺得怎麼樣？」腦筋轉得快的，即刻提出了最合適人選。
「海瑞公！」
「我倒認為狄仁傑最恰當。」說話的人昨晚剛看了新上演的電影《狄仁傑》。
「韋小寶！」聲音低低的，卻仍是讓耳尖的聽著了，四處發出細碎笑聲。招惹得沒聽仔細的忙問身邊的人：出了什麼事？

鎮裏作了沙盤推演，並洽詢書商出版商的意見，挑選出最有望獲獎的二哥（二姐）：關聖爺和豬悟能外，搜盡枯腸可再想不出一個，勉強最後加了三劍客裏的波爾托斯、桃太郎的雌雞，及綠野仙蹤的稻草人。這次選舉單純，獲勝的不是關聖爺就是豬悟能。

正式遴選起跑，鎮政府收件人收得手軟，然而不出鎮長及他的團隊預料，應徵的不外扁鵲三兄弟，阮氏三兄弟等等……。
一日有位收件人坐椅上忽然呵呵笑了起來：「誠實樵夫代他的三把斧頭遞了申請書。」
「這個好笑。」他身旁的同事忍不住歪脖子瞥一眼那份申請書件，
「銀斧頭得了獎倒好，鎮裏省去多少招待開銷，……」
另個辦事員說，「哦喔！我這裏剛來份賈探春的。『原應嘆息』，這賈府不是四姐妹嗎？她合初選資格嗎？」

然而不知哪個關節出了差錯，賈探春竟就通過了遴選，最終並和關聖爺、豬悟能三人進了決賽圈。出乎意料的，壞了沙盤推演後的篤定，鎮政府行動上確實顢頇。
宣布得獎的頭一晚，沉不住氣的鎮長和「伶俐蟲」打了通電話：「小吳，你看這獎應該給誰？」這些日子來，「伶俐蟲」已成了鎮長的諸葛亮。
「伶俐蟲」邊吃著泡麵，邊玩著手機，不急不慌地說：「鎮座，吃過夜飯了？」
「還沒呢？」聲音裡明顯包含點焦灼不安，「你看這獎該給那個，關聖爺、豬八戒還是賈迎春？」鎮長沒讀過「紅樓夢」，這「原應嘆息」，人多名雜，他老兄永遠弄不清爽。
「鎮座，不是迎春，是探春。」「伶俐蟲」還是副好心情，慢吞吞的撈了筷麵往嘴裡塞。
「你知道我說得是哪一位……」鎮長有些不高興，這年頭，年輕人沒大沒小的，他不由想起他年輕剛進鎮裡作下級職員，低著頭紅著臉聽老鎮長教訓的烟塵往事；他壓住心裡的那點不愉快，問說，「今年還是頒給漂亮小姐嗎？」
「也很好啊！……」「伶俐蟲」一副不當一事的說著；卻連帶地突然記起了那個女人，「啊呀！佩絲雅，德爾斐的神使（Pythia,the Oracle of Delphi）！」
「你說什麼？」
「鎮座，還記得今年鎮裡請的那位西方有名的巫女嗎？要不我去問問她，哪位應該得獎？」

冷巷子裡的一個臨時搭起的帳篷內，佩絲雅坐在三腳高椅上，用手撐著面頰，低頭癡望著地，右腳凌空一盪一盪地，無聊底挨著時光；與魔鏡前萬頭攢動的人氣，真是天與地的對比——人們總愛和糊塗人打交道，真智者的話全然不當一事。

「伶俐蟲」憶起早年求學時讀到那個關於德爾斐的神使(Oracle)的有名故事，不禁也想試試。路邊長一叢竹子，茂茂密密，隨手他便折了一小截枯枝，方匆促拐進了冷巷子裡，他的腳步聲促使佩絲雅抬起頭，說：「陌生人，別急著開口。你是不是要問我，背後你手裡有幾截乾竹枝？」
他站著一聲不響，雖然驚異她的先知，卻依然好奇著她將給的答案
「你一定認為我還會給上那個多少千年前的『依你心意決定』答案──不，這次你一點不在意那個答案，卻是想讓我猜猜你的真正心意：『佩絲雅，你看，我們年輕人再不用寶貴生命作賭注，就是一隻鳥也珍惜著的。』」
「伶俐蟲」露出難見的靦腆笑容﹐悄悄鬆開背後掌裡握著的那個謎題，枯乾竹枝靜靜落下地。
他問：「佩絲雅，為免無謂紛擾，這次決賽的幾位候選人，該讓哪位選上？」
「陌生人，你畫了圈子，你就有了紛擾。跳進去還是跳出來，全然改變不了最後的結果。」
「啊？」他一點都不明白。
「我說，不要只往畫好的圈子裡望。」
唉呀！說到這裡，我自己也糊塗了。

Occupy Town Square（占據鎮廣場）

「探春～～探春～～We love you ～～～～」
「探春～～探春～～We love you ～～～～」
歌聲慢慢重啓，王朝馬漢的「哇呀呀」吼聲對台下群眾漸漸失了效用。今回勞動包黑爺出面壓陣，算盤落了空；鎮長其實倒也不太介意，他瞧瞧天色，日頭只賸下小半塊在鎮西側那小山凹裡欲落不落的探頭探腦。
「鎮裡推銷觀光的目的都算達到了，你們愛鬧就鬧去吧！」鎮長是那麼盤算的，「再忍耐會兒，天一黑，人們就會散的。」

鎮長可錯了，天都灰黑灰黑了，伸手快都要不見五指，群眾卻一點沒散的意思。
「這怎麼一回事呢？」鎮長有點心虛，「明天大家不用上班？」
到底「伶俐蟲」頭腦清楚，記起了昨天佩絲雅和他說得話。
「壞了！」他心裡打個突，緊忙走到鎮長座椅後，悄聲說：「鎮座，活動該結束了，請評審員下來後面休息吧。」
人群不停簇湧進入廣場，圍得評審台水洩不通，貴賓們一步動彈不得，寸尺難移。鎮長掏出濕漉漉的手絹抹著汗，抓出手機呼叫保安員。

　　buddy you're an old man poor man
　　（夥計，你寒磣磣的一個老頭）
　　pleading with your eyes gonna make you some peace some day
　　（露出祈求的眼色，望某一天你能獲得了安甯）
　　you got mud on your face you big disgrace
　　（你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somebody better put you back in your place
　　（有人最好將你趕回你該去的地方）

就那麼一會兒，天色黑的似鍋底，群眾將手機高高舉起，對了前方一齊閃著手電筒光，將包爺的一張烏黑臉照得亮堂堂的。窩在人堆裡，他心裡直憋屈：「這我作出的決定，為什麼大夥不信了呢？」
他哪裡知道，到了這個年代，各人心中自有一把尺，各有各的量法，標準全不一樣。

遠方響起保安車輛發出的刺耳尖銳警笛聲，聲音由遠而近，自弱轉強，刺激着廣場群眾的神經，歌唱聲被壓了下來，憤怒的抗議口號沖上了雲端：
「Occupy Town Square！（占據鎮廣場）」
「Occupy Town Square！（占據鎮廣場）」

聲音如此響亮，以致小鎮每個角落裏的居民都聽著了。

2014.12.10